第一医院距离塞西尔家足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在伊斯梅尔开口让查尔斯准备飞行器时,内菲尔就知道再怎么劝也劝不住他了,只是坚持着将要同伊斯梅尔一起去,好随时照看他的身体情况。

  他怎么也不明白,伊斯梅尔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这位雌君了?

  当初兰诺德在审判堂上露出背后的虫纹时他都没有这样震撼,做过和不顾病体也要去到对方身边完全是不同的概念。特别是后者对伊斯梅尔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好处。

  或许只是一时的感激?任谁经历了这样的危险,也会印象深刻吧?

  但内菲尔也不能问,只沉默地跟着伊斯梅尔来到了第一医院。

  即便抵达第一医院已然是深夜,走廊以及大厅仍旧虫来虫往。

  即便是无数虫路过,也没有互相张望,只是匆匆擦肩而过,手上或是诊断单或是食盒,大概都是些第一域身份尊贵的虫或其他域靠关系前来求一线生机的虫,身上衣物精致也掩不住身上的疲倦和落魄。

  看来就算是在这个世界也一样,虫和人一样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生离死别。只是向来被保护得很好的伊斯梅尔极少踏足这种地方,一时间也忘却了这种感觉。

  消毒水的味道很熟悉,却也十分惹人厌烦。

  伊斯梅尔身前是兰诺德的主治医生,方才刚被查尔斯联系从家中赶来,大半夜的加班为伊斯梅尔带路并说明情况。

  大概是怕惹伊斯梅尔不快,他将话说得很委婉,直接翻译过来的话就是情况非常不乐观,即便能够稳住生命体征,也有可能不会再醒过来了。

  即便主治医生已经很小心翼翼了,但还是骤然感受到身后冰冷的视线。

  伊斯梅尔在看他。

  他怎么知道这位殿下今天忽然间就醒了过来?分明走路都要用手杖支撑着,就赶来了第一医院——差点没把刚刚下班回家歇息的他吓个半死,里面睡衣都来不及换就披上白大褂来到了医院。

  伊斯梅尔的心情随着主治医生的话越来越差,即便他再不相信这世界能作出什么狗血剧情来,也还是能感受到胸腔中那股憋闷的不快。即便是百分之一的概率都不可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问兰诺德。

  感受着身后刺人的视线,主治医生不免加快了脚步将几虫带到了病房前,“就是这间了,殿下。”

  说罢,他避之不及地退开两步逃出伊斯梅尔的视线范围,随后便对上了伊斯梅尔身后查尔斯和内菲尔的视线,同样审视而冰冷的目光,让主治医生心道:塞西尔一家子怎么都跟恶魔似的!

  天知道他前天第一次见巴芙特竟然是因为兰诺德,网上谁能猜到兰诺德竟然那么受塞西尔家喜爱??

  伊斯梅尔自然没有管主治医生的小动作,伸手打开了病房的门。

  房内应该只有兰诺德的那位战友,伊斯梅尔想,但当他推开门时,房内却递过来两道视线。

  即便十几年过去,伊斯梅尔只见过他几面,但也仍旧认出了那位身量修长容貌俊朗的黑发雄虫,是兰诺德的父亲,裴亚·南希。

  而另一位则是站在一侧缄默不语的战友。

  伊斯梅尔抬眼看去,只见裴亚坐在床边凝视着病床上的兰诺德,眼中敛着疲惫和脆弱,搭在床沿上的掌心也轻轻扯了扯被褥替兰诺德盖紧了些,才对伊斯梅尔道:“梅尔,你来看阿兰这孩子了。”

  他面上是挥散不去的阴云,只在看到伊斯梅尔时舒缓了些,他应当早就接到了伊斯梅尔要来看望的消息,此时看起来并不是十分惊讶。

  伊斯梅尔轻轻应了一声,来到病床一侧,身旁的查尔斯便已经从一侧拿了座椅来让伊斯梅尔坐下,内菲尔也是及时察看了病房内的温度和湿度,确保不会让伊斯梅尔感到不适才退到了那军雌站的角落里。

  “……没事,这种意外在他决定加入军部的时候,我也早有预见。”

  裴亚只是叹了口气,这位早年被星网誉为“机甲天才”的意气风发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他只是一位悲伤的父亲,但仍旧安慰着身边的伊斯梅尔。

  可这边话语刚出,那边一直缄默不语的军雌便忍不住开口:“这样的意外和他加入军部并没有太大关系。”

  这一言引去了不少视线,特别是伊斯梅尔。

  他没想到这位军雌对兰诺德的感情那么深,竟然不惜直接反驳裴亚的话,甚至这话中还隐隐暗示着,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裴亚察觉到了伊斯梅尔的疑惑,只是对那位军雌道:“你那么了解阿兰,应该知道这就是他想做的,就算重来一次他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那位军雌不再接话,只是别过头去。

  他当然知道,只是无法隐忍罢了。

  此时,裴亚才转过头对伊斯梅尔道:“哈珀他是阿兰从军校时期的朋友,这次正巧安排来看护,他也只是担心过度,别在意他说的话。也不用觉得这一切的发生是你的错,你们都是空间裂缝异动的受害者。”

  伊斯梅尔点点头,表示理解。

  原来先前在屏幕前的景象是他理解错了。

  他以为裴亚并不在意兰诺德的情况,也以为来看望兰诺德的只剩一些强制安排的战友。

  实际上军部属于兰诺德麾下的军雌都十分关心兰诺德的状态,不然也不会争先抢后地夺着看护的名额。兰诺德大部分时间都在军部和佩世,自然朋友也是军雌们。

  而父亲裴亚只是恰巧那段时间不在,这一周来得都很勤。至于兰诺德的亲生雌父则是早早去世没有机会再来看望,裴亚的另一位雌侍还忙着照顾兰诺德年幼的弟弟,今天也没有来看望过。

  是他关心则乱了,伊斯梅尔不免松了口气。

  至少现在清醒过来发现,在他的记忆里,兰诺德这辈子并没有那么悲惨的过往,不像琼凛那样处处遭人排挤,兰诺德生来就拥有尊贵的身份和一位珍视他的父亲,即便雌父早早离世,后来的雌侍也仍旧视他如己出。

  “主治医生说他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他还能对外界作出反应吗?”伊斯梅尔问道。

  他看到了一侧吊着的营养液瓶,猜测也许兰诺德只是靠着输液来维持生命。

  “前段时间还有些许声响,就像是梦呓般即便凑近了也听不清。兴许是在喊你的名字,梅尔,但也夹杂着其他的……我不确定那是什么。”裴亚说。

  其他的什么……

  伊斯梅尔敛敛眉目,大概知道兰诺德呢喃的是些什么了,大概不是梅尔就是声声二字。

  听到裴亚强调的是前段日子,伊斯梅尔话音一顿,只觉胸腔中翻涌的不明情绪推着喉口泛起刺痒,“……这段日子没有吗?”

  “他的反应已经越来越少了。”

  听到这句回答,病房内又静了几分,只听伊斯梅尔猛地咳喘了两声,引得内菲尔快步上前替人顺气,他察觉到了伊斯梅尔情况的不对劲,低声委婉道:“殿下,情绪起伏过大会加重脏器负担,要不我们先回家吧”

  情绪起伏过大?

  伊斯梅尔倒不觉得。

  有时候他难以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有时候又十分敏感。总之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情绪还算稳定,只是稍微有些难受,犯了咳喘而已,没必要那么担心。

  于是在几虫的视线中,伊斯梅尔拉住了在自己背脊上抚拍的那只手,让他放开了自己道:“我想单独和他待一会。”

  “梅尔,你也刚刚醒来,就听医生的话……”裴亚也开口劝阻,他就算这些日子为兰诺德忙碌,没有分出心神多关注伊斯梅尔这边的情况,但也能够看出此时雄虫的脸色。

  真是苍白如纸,即便口中说着没事,微颤的眼睫却从不骗人。

  裴亚也怕这会让伊斯梅尔的心理疾病复发,比起自己的昏迷不醒孩子,伊斯梅尔的情况更加引人不忍。又是器官衰竭,又是精神海不稳定,精神问题——能够安稳地坐在这里已经是福大命大了。

  可劝解的话还没说完,却是见伊斯梅尔毫不犹豫地摇头,看向裴亚道:“岳父,我同他待过一会儿后会回去的,你们就先出去吧。”

  伊斯梅尔如此坚持,裴亚也不好再多说,只能起身领着其他无关的虫出了病房,将空间留给了伊斯梅尔和兰诺德。

  其他虫离开后,病房便更显空荡了。

  心跳监测仪的声音如同钟摆般规律而平静地响起,落针可闻。

  也是在这时候,伊斯梅尔心中一直郁结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那个缺口,忽然间全都喷涌出来,撞得他心肺处火烧般刺痛。

  他方才握住病床上兰诺德的手,喉腔中的痒意便压抑不住,另一手捂住口鼻垂着头就开始闷咳,一下比一下猛烈,直让伊斯梅尔口中泛出血腥的气味。

  好恶心,这具身体现在竟然已经脆弱到咳嗽都能吐出些碎脏器来。

  估计是衰竭留下的残渣,虚弱的精神力还来不及更换。

  伊斯梅尔摊开手掌,默默抽手想要从床头抽些纸出来擦干净,却在手掌抽离的那一刻被病床上的雌虫紧紧反扣住。

  手背上的针头刺穿皮肉又被扯出,落在地上。而手背上渗出的血一点一点,印入伊斯梅尔的眼中。

  “梅尔……梅尔……”

  病床上的雌虫没有睁眼,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尽显脆弱,这带着颤抖的声音让伊斯梅尔想起了那日在D28星时,哭着挽留他却仍旧被推开的兰诺德。

  伊斯梅尔哪还顾得及擦手,顿时放松了手心让兰诺德攥得更紧些,另一只手胡乱在床沿边擦了擦,便伸出干净的手指为兰诺德拨开额前的碎发,指腹轻轻揉按着他紧皱的眉头。

  “我回来了,兰诺德。”

  他轻声安慰着病床上的雌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