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靠近后门,人少,还算空旷。

  冬一路低着头,安澈摸不准他在想些什么,随口道:“来的时候见过南了吗?”

  冬摇头:“没有。”

  真是奇怪。

  安澈回忆了一会儿,发觉南大部分时间都跟在他身边,很少像现在这样脱离队伍,以至于他确实想不明白南会去哪儿。

  时间过了这么久,西尔希应该早就离开了,南不至于是为了她们,那么就是公会了。

  突然之间,窗户闪过一道黑影,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沉重、骨裂,让人心惊胆战,随后是惊惧的尖叫声。

  安澈抬头望去,那半敞着的窗户外石子路上,躺着一个姿势扭曲的人,像是从高楼层坠落,直直落到草坪躺椅上,脖子扭了90度仰着,**的眼睛同安澈对上。

  是他有些眼熟的,公会的一个猎人。

  猎人胸膛上炸开红色的花。

  安澈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磨着窗台棱角。

  “啊——”

  身后传来惊呼,他猛地回头,看到天花板上浓郁粘稠的黑团直直往下掉,落在夏头上,飞速地包裹住他的脸,不论他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束缚,甚至滚烫的液体开始慢慢侵蚀皮肤,脸上被烫出大大小小的疤。

  安澈摸出枪,朝黑团扫射过去,趁着黑团吃痛蜷缩的时候忙把夏拽了过来,拉着他进了间房,才发现他皮肤上被烫得千疮百孔,一片狼藉。可当他动用力量想治疗时,又发现对那黑团子没什么用,只能让夏更加痛苦。

  安澈心里一沉,接了些水打湿毛巾,把夏身上多余的黑色液体擦干净。

  夏疼得全身发抖,但都到这个时候了,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安澈喜欢长得好看的。

  然后,他毁容了。

  最后是,他的竞争压力更大了。

  他觉得自己脑子完全坏了。

  在安澈试图给他疗伤的时候他更是疼得快要在地上打滚,满头大汗,死死捂着安澈的手不让他继续:“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疼死我了!”

  安澈盯着还在他身上蠕动的团子,声音严肃:“不知道,但我必须继续给你拔干净,不然你会有生命危险。”

  夏呆滞了:“人偶也会死?”

  安澈一副看傻子的表情:“你在说什么话,人偶还能活呢,怎么不会死?”

  “……好有道理。”

  夏心知躲不过这一劫了,闭上眼睛咬牙忍耐,没想到安澈下手快准狠直接将那团子硬生生拔出来,巨大的疼痛席卷全身,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发誓他这辈子都没体会过这种疼痛。

  ……

  等安澈忙活完包好伤口后还有些感慨:“这么重的伤治下来一声不吭,真是一身铁骨。”

  抬头一看,发现夏早就昏死过去了。

  他把夏挪到床上,叹了口气。

  无妄之灾。

  安澈看向一直站在那边毫无存在感的冬,没忍住又叹了口气:“你干的?”

  冬一脸无措,只站在原地:“我不知道,不是我。”

  “好玩吗?”安澈手覆在夏遍布伤口的身上,这时候的夏几乎是奄奄一息了,“你的幻境好玩吗,南。”

  房间似乎昏暗了些,明明没下雨,空气却黏糊起来,周围都是湿润的。

  冬的身形涣散了一瞬间,又缓缓凝聚。

  正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南。

  安澈开口:“送他出去。”

  南安静一瞬:“这和普通幻境不一样,他这副模样出去要么残废要么死亡。你只能陪他留在幻境里,最好哪儿也别去,等他自己恢复正常就行。”

  “你不能治好他?”

  “幻境里的一切东西都由他心里而起,我治不好。”南说,“他既害怕成为怪物,又害怕被怪物伤害,对你也并不信任,为什么一副非他不可的样子?”

  安澈只说:“谁不喜欢自己最厉害的孩子?”

  “你撒谎,你从来不在乎任何人。”

  “他要是出了意外,我会很伤心。”

  南保持疑问:“你有心这种东西吗。”

  明明对谁都一样,感情那么淡漠,却偏要装得对夏那样好,南不理解为什么他要为夏做这么多。

  安澈抬头,露出光洁的额头:“你没听过我的心跳声?”

  南看着他的眼神,便知道自己的举动他已经了然于心。

  从前南无数次在他熟睡以后慢慢靠近,总爱贴在安澈胸口听那里平缓跳动的节奏,用这种方式确定安澈还在他身边。

  没想到这件事也没瞒过他。

  安澈看着一副无动于衷模样的南:“你总爱这样。”

  “哪样?”

  他轻轻的,一如既往地犀利:“假装自己很从容,假装自己不在意。”

  南表情没有分毫变化:“你说得对。”

  安澈像是懒得多费口舌:“你放我们出去。”

  南却说:“我并不能控制这场幻境。”

  他们僵持了好一会儿,南打定主意,不管安澈说什么都不会听,他什么也不会做。

  被抛弃过一次的人怎么做得到再一次全身心地信任同一个人?

  唯有算计。

  南的算计便是利用夏来困住安澈,让安澈心甘情愿留在幻境里,他能满足安澈的一切,除了从这里出去。

  他布了很久的局,从在安澈面前伏低做小,让安澈放松警惕,到刻意泄露芙斯托的信息为饵,再引诱公会上钩,激发内斗,将事情闹大以后完美地掩护了西尔希,一箭三雕。

  他终于等到安澈自己落入陷阱。

  南看着安澈,那头短发依旧梳的整齐,半掩着灰色瞳孔,看起来冷漠严肃。

  往日装出来的温情懂事褪了个干净,只余深切可怖的占有欲。

  安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那毫不掩饰的情绪,他扫了一眼夏,说:“我有办法保住他。”

  南不为所动。

  直到他举起刀,似乎在思量该往哪里切,南心头一紧,上前想夺过来,幻境里伤亡会牵连到真实世界。

  他握住安澈的手,便见到寒光一闪,那匕首狠狠插在他心口。

  南没有松开他的手,好像早有预料,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在床上。

  疼痛蔓延开,他脸色苍白,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恍惚地望着安澈,好像这一眼即将变成最后一次见面。

  安澈被烫到似的别开眼,手有些发抖。

  周围的环境随着南的一举一动而震颤,从边缘开始濒临皲裂。

  以南的力量为食的幻境即将崩溃。

  “你就这么无情吗。”南微微低头,鲜血从他指缝里流淌出来,他咳了一声,声音低哑而湿濡,“你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轻轻阖上眼,神态几近冷淡:“我是不是要被你抛弃了。”

  安澈没说话。

  南如同被下了判决书的囚徒,嘴唇颤了颤没吐出半个字来,黑鸦似的睫毛沉重地压下,平日里时常翘起的眼尾也像抽干了活力,满脸灰败。

  得知了自己的命运,他反倒想开了,在安澈手里他从未想过挣扎反抗,被拴着的永远不会是安澈。

  甚至不敢有半分幻想、半分奢求,只担心设想落空,一败涂地之下更绝望透顶。

  沉寂的哀痛将他兜头浇了个透。

  世界几乎成了一片灰白色,天花板被捅出一个窟窿,巨大的洞穴徘徊在上面。

  幻境已经救不回来了。

  真实的世界从头顶慢慢显露出来。

  他握住安澈没来得及撤开的手,吸着气艰难道:“杀了我,我要死在你的手上。”

  余光里,他看见安澈朝他靠了过来,似乎抬起了手。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是温柔的抚摸,伤口处冰凉的气流缓缓流动,只片刻,那些不适全部消失不见。

  南愕然睁眼,就见安澈整只右手都变得灰扑扑的,冰冷又坚硬。

  竟是又动用了能力为他疗伤。

  他表情复杂:“为什么?”

  “冷静下来了?”安澈叹了口气,捏着他下巴微微抬起,“受过创伤后确实会反复试探,这不失为一种不错的自我保护机制,不过我希望不要有第三次。”

  他揉了揉僵硬抽痛的手腕,无奈地笑:“毕竟我的命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南从一开始的震惊中慢慢恢复了冷静,却皱着眉:“我得告诉你,现在不除掉我以后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别后悔今天放过我。”

  安澈摸着他脑袋:“我从来不做后悔的事。好啦,该放我回家了,他们还等着我回去呢。”

  南忽然抬头狠狠咬住他的脖颈,他身上干净的气味、缠绵的体温,吃痛后的吸气声,都让南情愿沉溺。

  几滴鲜血溢出来,被南尽数吞咽,而后吻落在面颊、嘴唇,他们相对着,交换了个血腥味的吻。

  冰冷的手指擦拭掉安澈眼角疼得溢出的泪,南同他抵着额头,抵死缠绵。

  “我爱你。”

  带着疲倦,声音轻而平淡,又带着尘埃落定般的预感,像是耗费了全部力气,没有情与欲,只留下了最纯粹最朴素的字句。

  那样黯然。

  南又吻了吻他的面颊,尝到了一点咸味,半晌才发觉竟是自己在落泪。

  他静静流淌着泪,又笑:“我很想你。”

  人偶又落泪了。

  可一见到安澈,便克制不住地喜爱,满眼都是他。

  眼泪被轻抚去,南睁开眼,是安澈近在咫尺的脸,清透的眼和睫毛。

  “别哭。”安澈手紧紧覆在他眼睛上,手心里满是湿濡,他靠过去,克制而温柔地吻在手背上,便感到南又在轻颤,“别难过,我也喜欢你。”

  即便知道安澈没有那个意思,南也依旧克制不住地开始涌上欣喜,而后心脏又开始抽痛,更加用力地搂着他。

  他确信自己已经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