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条不合时宜的、姗姗来迟的短讯。

  在这片巨大而幽暗的空间里, 只有偶尔升腾起的、水母状的咒灵碎片短暂地带来一点隐约的光,浑身浴血的男孩和女孩紧紧拥抱着彼此,但他们不可能有未来了——

  曾经如此坚决地、无畏地、毫无保留地信任彼此的人, 重逢之时,却已经认不出对方的样子。为了这个世界,五条悟一定要在这里杀死他心爱的女孩,而春日遥也早已经接受了这样残酷的命运。

  “真是傻瓜啊。”

  守门员捂住耳朵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她贴着崖壁站立, 红色长发飞舞如火焰, 只是这火焰失却了应由的温度, 只像是某种冷却的图腾或者虚影。

  “有什么用呢?”她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脸颊,两腮上全是冰冷的泪水。“你说任何人都不会替代他,但是你就要死了啊。他或许会为你流眼泪, 但他还有那么多朋友和学生。再过几年,他的怀抱里也许会是另一个女孩, 他们会在最漂亮的月光和烟花底下接吻, 他们还会生孩子, 说不定还会给孩子起个纪念你的名字, 等孩子会走路后就带着孩子去你的坟墓边上去看你, 为你锄一锄坟上的青草什么的……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所谓死亡,就是在时间天堑里永远追不上的遗忘,以及一道注定会愈合结疤的伤痕。

  守门员共享了春日遥全部的记忆, 但在本质上她仍旧只是一段数据复制的程序,一个沟通归墟和外界的坐标和固定通道, 因此对于春日遥在短暂人生中如野火般燃烧了十几年的执念, 她总是不解多过感同身受。

  但现在, 巨大的悲伤像是无休无止的归墟之水一般将她淹没,颅脑中的轰鸣声如巨兽、如雷霆、如吞没天地的海潮。

  “喂……”很快,守门员就意识到这并不是她脑海中虚拟的痛楚,而是实实在在向着他们的方向袭来的潮水声。

  她的脸蛋一下子变得无比苍白,在这深渊之中只会有一种潮水——归墟之潮,那是由天及地的大潮,死去的灵魂就是来到归墟中、在那潮水之下洗涤掉生前种种和一切爱恨嗔痴,以纯白无暇的姿态面对往生的通道。

  但问题是五条悟是个活人,没人知道活人在那潮水之下会变得怎样,是像死魂一样忘却前尘往事,又或者像西游记中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唐长老一样,抛却肉体凡胎,直接得道成佛。

  守门员只想骂一句脏话……这人甚至撤掉了自己身边的防御术式!

  在水母型咒灵碎片的光亮里,五条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要躲避或者防御归墟之潮的意思,他桎梏着春日遥的身体,两个人四目相对,好像要这样彼此对望到时间的尽头。

  守门员咬住嘴唇,长刀出鞘,挥刀砍碎一角山崖。t她敏捷地在空间里飘荡的石块碎片之间跳跃,黑色制服裙摆翻飞如同精灵。

  她绝不能看着五条悟被归墟之潮淹没,她就是为了这个人而被创造的——指引他来到春日遥身边,告诉他过往的因果,保证他洞穿春日遥的心脏!

  注定要拯救世界的救世主,要和自己心爱的姑娘一起埋葬在深渊中。

  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遮天蔽日的浪潮看似平缓实则铺天盖地地平推了过来,和它比起来,东太平洋里掀起的海啸不过是池塘里的小水花,如果非要类比的话,大概就只有神话中唯有诺亚方舟才能逃难的大洪水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别傻了!你面前的春日遥只是一具躯壳,她的意识早就不知道游荡到归墟的哪个角落里去了!”

  守门员大喊道,她竭尽全力对归墟之潮伸出手掌,试图撼动归墟之潮前进的方向,但潮水不为所动。她毕竟只是个复制品,而本体的意识说不定已经在迷雾之海中彻底溃散成深渊的一部分。

  “是吗?”五条悟很轻地抚摸春日遥湿漉漉的脸颊,“遥,你真的只是一具躯壳了么?”

  即使在潮水即将淹没他们的瞬间,他依旧没有打开无下限术式,但高耸如巴比伦塔的海潮忽然像是被一道接天的刀光从中间切开,又或者被面向大海的摩西分成两部分,绕过他们,继续向着黑暗的远方奔腾。

  春日遥伸手,擦掉了嘴角带血的唾沫,睁开眼,目光疲惫虚弱而苍白:

  “五条悟……你可真是个混蛋。”

  “喂……这就招魂成功了?”

  守门员目瞪口呆。

  她当然看出来春日遥的状态并不稳定,似乎是运用术式和意志强行将溃散的意志重新聚集在这具躯体上,但她毕竟是回来了……在这个人以自己性命做要挟的瞬间。

  “是啊,我就是个混蛋。”面对这样的指责,五条悟若无其事地承认了,“我傲慢、狂妄又自私,在知道你可能要离开我时想要把你关起来,在你和别的男人一起时嫉妒得想要干掉他……那些人类文明引以为傲的宽容、谦寻和忍耐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遥,在傲慢这件事上,你比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他捧着春日遥的脸,咬字清晰地说,“口口声声说着我是你信任的同伴,但在知道真相的瞬间,你就做好了为了拯救这个世界去死的决定对不对?你扬着下巴从我面前走过去,眼睛里好像说‘我就是这么强,我独自一个儿就可以拯救世界,这是我的独角戏,你们只要配合我的舞步就好了’,对不对?只有这么傲慢的混蛋才会擅自给我安排杀了你拯救世界的傻*逼戏份,又捏出一个过去的幻影和傀儡出来对我颐指气使,自己在这黑漆漆地方的某个角落嘲笑我的无能为力。”

  “……对不起。”春日遥轻声说,她的意识其实已经很涣散了,全靠想要救下这个人的意志强撑着。

  “我不接受。”五条悟咬牙切齿地说,“听好了。我爱你,是爱你全部的人生,爱你完美或者不完美的每一部分,而不只是对你十八岁前死心塌地的无私奉献念念不忘。”

  明明说着表白的话,这个人的语气却傲慢得如同对这个残忍的世界下了一封意气风发的战书。

  “好啊。”春日遥说,她的瞳孔已经失焦了,她很清楚自己如果再次闭眼,意识就会彻底消散在这片由自己召唤而来的空间里。温热的液体一滴滴打落在她的脸颊上,她有些迷惘地伸手想要去触碰对方的脸颊,“你哭了吗?悟?”

  “不,只是下雨了。”五条悟抓住她的手,“从现在起,等价交换吧,我把人生中最珍贵的东西分你一半,你也把人生分我一半。”

  他说的似乎是《钢之炼金术师》的台词,但又好像因为记忆错误改动了几个字……春日遥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好啊。”

  “那么,束缚成立。”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即使再不愿意,为了世界的福祉,还是要对着自己最爱的女孩斩落致命的一刀啊。”小室早纪,或者羂索在高处俯瞰着雾气笼罩的深渊,从宽大的袖口中摸出一个魔方大小、四周布满人类双眼的正方体。“在这个时候,想必是在回想着和她那并不漫长的、苦涩的回忆吧。”

  特级咒具狱门疆,能力为“封印”,在半径约为四米的有效封印范围内,被施术者要在脑内停留一分钟的时间。

  “那么,只要保证在四米……”

  厉风的刀光斩开雾气,冲着他的面门斩劈而来,羂索及时运用重力术式闪躲,但那一刀还是砍在了他的肩膀上,削下了大片皮肉,暴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来——这种程度的伤势对于反转术式持有者并不算什么,但这处伤口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自动愈合,反而像被灼烧一般产生了平时百倍的疼痛。

  “是你?”属于小室早纪的那张一直运筹帷幄、云山雾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货真价实的惊诧,他甚至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连历代六眼术士都没能给他的巨大威胁。“你不该醒来的,你为什么没有迷失在归墟的迷雾般的咒力之中?”

  春日遥手握金色的长刀,踏出雾气,面目森冷。而在她湿漉漉的额发下,原本绯色左眼的位置,赫然是一只“六眼”,在那只美丽的天蓝色眼瞳中,呈现出极目远眺晴朗天空的透彻。

  “六眼?”羂索愣住了。“你为什么会有一只六眼?!”

  在放弃了往常不紧不慢的悠闲后,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迫切。

  “当代只可能出现一双‘六眼’……那么这只眼睛是五条悟给你的!你就是凭借这只眼睛踏出迷雾……原来这个术式的控制诀窍在‘六眼’上!”

  “玩弄人心的人,在发现自己的伎俩失效后,总是无能狂怒得像个小丑。”春日遥说。

  春日遥把全新的刀剑·鸣鸿横在眼睛前,摆出了“正眼”的架势。这是她第一次握住这把当代最强咒具师一生中最后也是唯一的代表作,但她能感受到她和刀剑之间微妙的共鸣,默契得像是和练习了千百遍的舞伴一起翩翩起舞。

  “很好,非常好。看来六眼不仅给了你走出迷雾的势力,还修复了断裂的双臂,真是划算的买卖。”羂索说,黑色的咒力萦绕身周,领域·胎藏遍野展开,“但这终究也只是你第一次掌握这份力量……何况,你所孕育的咒灵·瀛洲还在胚胎期就被五条悟击碎了,而在使用归墟吞没海啸之后,你此刻也处于熔断期,失去了动用领域的权力!”

  “天元大人,您怎么了?”在薨星宫宏伟的地下建筑中,年轻的侍女恭敬地在外形已经和人类相去甚远的咒术师面前揽衣跪下。

  “没什么。”天元那张怪物般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极为人性化的叹惋神色,“自星浆体天内理子死去之后,又有人斩断了足以扭转咒术界数千年来格局的锁链啊。”

  “是否要召唤术士……”

  “不必了。”天元说,“旧时代的恶灵即将退场,也许有人将要掀起对世界最深远的改革了。”

  “春日小姐,看来这一次站着的人还是我啊。”遍体鳞伤的羂索看向以刀拄地的春日遥,两个人的身体上都布满了累累的伤痕,只不过羂索体表的伤势在以反转术式来高速愈合着。

  春日遥忽然动了。

  平平无奇的一记直刺,事先没有任何出手的征兆,且速度奇快——羂索大笑着在海面上一个箭步后撤,躲开了那鬼魅般突刺的刀锋。

  “的确是精妙的一刀,但对于刺客来说,这样的刀法恐怕绝对不能在一个敌人面前使用两次——”

  春日遥唇角划过一个隐约的笑意,羂索若有所觉地转过头,却发现原本身后原本平滑的海面上蓦然掠过一丝浅淡的雾气。

  是陷阱!

  羂索几乎立刻要跃开,但咒力构成的锁链无声地缠绕上他的双脚,如玫瑰花刺般的透明小刺穿透他的皮肤,从他体内贪婪地汲取咒力,即使以存活千年恶灵的见多识广,他也动弹不得。

  密集如同遮天骤雨般的透明箭镞刺透了雾气,汹涌澎湃地弹射出来——春日遥曾经在名为雨女的一级咒灵手里救出过还是个普通少年的小室辰也,那时雨女就利用自己对水元素的掌控形成密集不可防御的箭镞,让春日遥吃了个小亏。

  如今春日遥用无色的咒力复刻了当时所见到的招数——不,这个术式的规模百倍、千倍在雨女的范围之上。

  作为春日遥不惜以自身为诱饵布下陷阱里的绝杀招数。密密麻麻的咒力箭镞将小室早纪的身躯钻得千疮百孔,春日遥挥刀平平切掉了他的头颅,沿着额头上的一圈缝合线挑开了那颗坚硬的颅骨。

  “通过术式更换受肉听上去确实是长生不老的好办法,但你总该保留一点属于自己的器官,是这个大脑对不对?”

  春日遥面无表情地看向那团粉红色的组织,从外观上它就是人类大脑,可偏偏还长出了眼睛和嘴巴,不属于小室早纪身躯的声线由这张嘴一张一合发出:

  “我可以帮你——”

  “不必了。”春日遥改换双手持刀,一刀连着一刀地刺入那团组织,直到它变成了一堆粉色的肉糜。她弯下腰,确认那东西确实是死透了,才转而疲惫地在海水中涤荡钉崎贺川留给自己的长刀·鸣鸿。“像你这样千年不灭的恶灵,还是乖乖地去死才是故事的好结局。”

  春日遥擦掉额头上的一点汗水,羂索说得对,她其实状态也很差,无论是精神和肉*体都已经到极限了,但她现在还有要做的事。

  闭合由她召唤而来的领域·归墟。

  春日遥隔着薄薄的眼皮按压自己的左眼,极致美丽又极致恐怖的“六眼”就在那里。曾经她决定为这深渊殉葬,但如今,似乎已经不必如此。

  “春日遥!”春日遥在接近昏迷的消耗中抬头。是她自己的声音……对了,是她以自己十六岁的样子捏出来的人型坐标,按说归墟开始闭合,她也就完成了她的使命。

  但她为什么表现得那么焦急?

  一只铁爪般的手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脚踝,与此同时,一个重力术式被激发开——是小室早纪的无头尸体!她只顾着毁掉颅骨中属于羂索的脑组织,却没想到无头尸体还像断头的蛇一样保留着惊人的生命力,想要带她一起坠入地狱。

  这种程度的术式,如果是春日遥清醒的时候,她很轻易就能挣脱开,但如今她已经是强弩之末,连挥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守门员扑了过来想要从下方接住她,但她的使命已经结束,身体数据和能量接近耗尽,因此无头尸体抓着春日遥很轻易地穿透了她的身体持续下坠。

  ……死于补刀不完全啊。

  春日遥苦涩地想。她又想起了自己预见的未来,无尽的下坠,身后是飘荡着雾气的、黑暗的水域,耳畔是疾风吹过的呼啸,干枯的草木和人体断裂的肢体。

  还是没有摆脱那样的结局么?

  她眼前忽然涌现了光芒,身材颀长的男人从她的正上方以比她更快的速度下坠,银色的短发在绝对的黑暗中仍闪动着月光般皎洁的光芒。先男人而至的依旧是他引以为傲的术式,只不过这次如匹练般的蓝光切断的是无头尸体如同钢铁铸成的手腕。

  五条悟接住了她,术式顺转的瞬移让他们在归墟之眼闭合前脱离了海平面。

  “悟?”春日遥问。“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刚刚吧。”五条悟说,“还好这次赶上了。”

  他的表情似乎还有些不满意。

  “你的腿……”

  “骨头断掉了,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春日遥说,“我有些问题还想问,但是我有点困……”

  “没关系,睡吧。”五条悟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你已经作救世主超拉风地展拯救了世界……剩下的事我会处理好的,有什么问题你醒来后我也会好好回答你,怎么样?”

  好敷衍。

  但春日遥太累了,于是她真的睡着了,而且居然做了个梦,在梦里她又成了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带着一点稚气地在雾气迷蒙的枯山水庭院中行走。幼年的五条悟穿着印花的和服,从高高的假山石上跳下来,用他惯常用的有些骄傲又有些臭屁的神情打量着她:

  “遥,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一样东西……”

  “你丢失的东西怎么可能在这里?”五条悟说,“算了,我来帮你一起找。”

  看她站着不动,五条悟有些疑惑:

  “怎么了?”

  “我想……”春日遥仰起头,露出了一个疲惫但是安然的笑容,“我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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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后正文就完结啦,开始陆续写一些大家说过的或者没说过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