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遥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 踩进整整齐齐摆在绒布地毯上的棉拖鞋里,她像宿醉刚醒的醉汉那样一路摇摇晃晃地走进洗手间,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 柔软细致的丝绸睡裙吊带从她肩头滑落下来。

  三层隔音玻璃上隐约倒映出春日遥的影子,她几乎觉得认不出自己来。倒不是说她容颜枯槁神色憔悴。相反,睡眠充足饮食健康又无忧无虑,她的皮肤从原先的素白养到了如今透着淡淡的粉的白色。相信再过两个月,她就可以进化成千与千寻里嗷嗷待宰的肥猪或者是养尊处优只需要纵情享乐就可以的准富太太, 反正这两者在她这里也没什么区别。

  不……富太太们大概还会有要取悦自己丈夫而努力做好身材和颜值管理, 或者学习插花绘画之类的高雅艺术以和同为富太太的交际圈有更多交流语言的需求。

  而五条悟对她完全没有什么要求, 春日遥只需要让自己高兴就好了。她现在更像是三流言情小说里的娇软废物女主角或者是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不用工作,不用社交, 不必对付恶婆婆和拎不清的小姑子,也不用和小三小四小五斗智斗勇……她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她从这个房间走出去, 立刻就会有英俊潇洒笑容满面的赛巴斯为她送上丰盛可口的早餐, 从油条豆浆小笼包到造型精美摆盘一流的怀石系, 天南地北的美食只要她想要, 立刻就会被送上她的餐桌来。吃完之后, 只要挥挥手他们又会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各大奢侈品牌的当季新品也任她挑选,以网购的形式……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和设计师的名字一同在屏幕上滑过,只要她点头,和她身高身材甚至头发颜色都很相似的女模特就会在镜头前试穿搭配还会提供试穿体验参考, 某件裙子设计勒着她的胸口让她无法呼吸啦,某个鞋子虽然漂亮却令后脚跟剧痛啦。满意的衣服会和当天的午饭一起被打包送到她面前。

  除此之外她的别的要求也能被尽量满足, 比方说某天她在看《哈尔的移动城堡》时随口说哈尔的房间真漂亮, 隔天大楼的屋顶漂亮的玫瑰花园里就多了个巨大的、仿佛好些个巨人头颅堆叠而成的移动城堡模型。

  她推开模型的小门, 里面就是等比复刻的哈尔房间,长得逸兴遄飞的植物,花纹繁复的地毯和色泽朴拙的器皿林林总总地披挂在整个房间。管家说这都是悟少爷的安排,还请春日遥在那张小床上睡了个午觉。

  等她从恬静的小睡中苏醒时,就看到帅气的男朋友像盖世英雄那样从天而降,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他的蓝眼睛那么明亮脸蛋那么好看简直是完美无缺,唯一的问题是他弄坏了整个移动城堡的屋顶,所以在碎木头和3D打印的ABS材料腾起的烟尘中春日遥目光呆滞灰头土脸毫无美感可言……

  简而言之,虽然偶尔有些小小的插曲,春日遥可以说拥有了一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暂时失去了自由。

  五条悟告诉她,她之前被人袭击受伤失忆,如今敌人还没有被找出来,所以要委屈她呆在这里了。无论是门窗还是墙壁都加持了效果强烈的封印咒具的力量,未经允许的敌人绝对进不来,相应的春日遥也不能出去。

  春日遥点点头表示理解,大家都看过西游记,每每猴子出去化缘或者探路的时候,都会为唐僧画这么一个圈子并叮嘱他千万不要踏出一步。可惜妖怪略使个法子,心软的和尚就把自己徒弟苦口婆心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任凭观众怎么在屏幕前抓耳挠腮如何痛心疾首都没有用……春日遥表示自己可不能做这么没有智慧的事。

  现如今最大的问题是无聊。

  开始春日遥还能逗逗小孩子,后来小孩子们也不经常回来了。五条悟告诉她,最近学校延迟开学,可小孩子们的咒术练习和文化课都不能落下,于是咒术高专开设了一个预科班。给小孩子们提前补习一下将来作为咒术师的必要修养。春日遥于是又善解人意地表示理解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只要常回家看看老母亲就好了……

  除了不能出门,五条悟并未限制她对外界的联络,她可以随意和别人联系,但她没有过去的记忆,即使打开社交软件也不知道和谁聊天;不用工作可以随便追以前想看的小说和新番,但就像所有号称在考试后号称要大睡三天的考生那样,这些以往充满吸引力的电子奶*头*乐也黯淡无光。

  发现不对的那天春日遥打开了七十六集大型古装电视连续剧,开了一瓶白兰地,倒进盛满冰块的杯子里。

  她是这几天开始学着喝酒的,最开始是十几度的小甜酒,然后发现这些低度酒她喝着跟喝饮料没什么两样,这才换成了高度烈酒,醺醺然的漂浮感可以让时间过得格外快一些。

  春天天气变化无常,片云可以致雨,之前还是阳光灿烂,现在又是乌云密布,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玻璃窗的缝隙飘落到阳台上。春日遥开始也没在意毕竟她没在阳台上晒什么衣服,后面又哎哟一声猛然想起自己之前贪图阳台上的微风习习搬了张小桌子在窗户底下看了会儿书,如今书还在那儿摆着呢。

  等她匆忙把半湿的书捞走时,扭头就看到空调管道上栖着只白色的大鸟,粗壮的黑色长喙和橙色的长腿,翅膀的边缘同样分布着一层黑色纹路,体长超过一米……

  东方白鹳?

  虽说已经喝得微醺,但春日遥还是很快辨认出了这珍贵的大型飞禽,它朱红的长腿上有一丝很淡的血痕,很快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想必是因为受了伤,这才和迁徙的同伴分开,独自呆在这儿。

  春日遥倒也不是什么遇到小麻雀小兔子都要去救治一番的迪士尼公主,但考虑到这大鸟兼具濒危物种和牢底坐穿兽的双重属性,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戴着烤箱手套捧了条业已开膛破肚的鲜鱼回到阳台,半边身子从半开的窗户边挤了出去——

  蓝紫色的电光在她手掌边缘猛地一闪,春日遥整个人被某种突然涌出的汹涌力量狠狠掀翻在阳台的地板上。

  她手里那条虹鳟倒是准确无误地飞到了东方白鹳脚踩着的管道回弯处,鸟儿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在发觉这是某种能吃的食物后,长颈一伸一缩,优雅地收下了来自人类的馈赠。想必在这么多年的迁徙中,它也习惯了这些无处不在的两足动物并习惯了他们的好意和恶意。

  吃完后它有力地振动翅膀,想必是某种表达感激情绪的动作。但春日遥毫无反应,她仰躺在柚木地板上,抬起手掌凝视掌心的纹路,那里的皮肤还是那么细嫩白皙,好像刚刚不知从何涌出来的巨力只是她的错觉。

  某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底慢慢成形,某个她绝不愿意相信的、荒谬的、却也许最接近事实的猜想。

  春日遥重新坐回沙发,她浑身湿透了,冷得牙齿打颤,但绯红的眼瞳里却闪着慑人的微光。

  她随手扯了条毯子裹在身上,摸过酒瓶往杯子里倒酒。她的手抖得厉害,酒液沿着杯沿全洒在了茶几上。

  于是春日遥干脆直接对瓶口往喉咙里灌,没有稀释加冰的烈酒入喉就像是在胃里滚了一团火。她被呛得眼泪无声地往下流,但这样身体很快暖和了起来,混乱的思绪也恢复了一点清明。

  整个屋子周围都覆盖着一层结界,并不直接贴近房屋的外表面,所以她从来未曾察觉。

  假设她就是那个从东土大唐到西天求取真经的和尚,有个忠心耿耿的猴子徒弟,为了填饱她这凡夫俗子的肚子,猴子还要翻山越岭给他化缘。为了防止她被妖怪抓走,每次离开都要在她身边画圈她也乖乖听话了。但某天和尚发现她自己被困在这个圈里根本出不去,最大的可能性是什么?

  不,不是可能性,这件事就指向一个答案。

  那就是和尚其实是个囚徒,真正接下任务的人其实是猴子,为了防止和尚趁着他离开而逃走,他设下了和尚无法逃脱的牢笼。

  春日遥捋开挡在眼睛前的、湿漉漉的额发。电视机里已经成为后宫之主的女主角站在和自己纠葛半生的、死去的丈夫面前,神色平静但双眸泪涌:

  “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果郡王……”

  春日遥无声地笑了笑。

  其实皇帝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果郡王这句话,也没有正面回应过自己就是果郡王这个事实。也就是说他其实并未说谎,即使在最情深爱浓的时候,他也说自己只当她是个美妾。是甄嬛一开始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男人深深地爱着自己,最后才落得了将情爱、朋友和自己的一生都埋葬在偌大的深宫中的结局。

  春日遥将酒瓶中的最后一点酒液一饮而尽。

  最后一点愤怒也从她的眼角眉梢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