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最后”这个词来形容一件事, 意味着告别和终止。
此时此刻，从卫西口中说出来，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苏乔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卫西不知道从哪抽了根烟出来, 捏在手里，像捏着棒棒糖：“不要乱想。”
说着补充，“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以后你不想见我，我不会再来, 就当完成我这个心愿。”
停车场在地底, 昏暗灯光掩盖不住其神色中的疲惫。
心微微酸胀, 像泡在柠檬汁里，苏乔低头绕到卫西的车子旁, 上了后座。
卫西还靠在车头上，好一会才上来，拉好安全带扣上, 问：“我还没吃饭。”
苏乔想说他吃过了，但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咕咕了两声。
卫西笑道：“吃火锅，好不好？”
苏乔：“随便。”
卫西：“你很少说‘随便’。”
苏乔：“那是你听太少了。”
卫西再一次笑起来。
苏乔面无表情。
去了家连锁火锅店，顾客不多, 直接进门落座，上菜也很快，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自顾自涮菜。
点的是鸳鸯锅，服务生端的时候没太注意，辣的在苏乔跟前, 菌汤的在卫西面前。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苏乔一直把菜扔在辣锅里, 卫西则只吃菌汤锅里的，两人各自专注眼前，不去涉及对方的锅底。
锅底中间那道弯曲的隔断如同一条小河，把两人分隔在不同的两端。
苏乔没什么胃口，很快不想吃了。
喝了口酸奶，准备放筷子时，碗里多出一块蘑菇。
抬起头，正好看到卫西放下公筷。
他问：“我不吃了。”
卫西：“只剩一点了，不吃浪费。”
苏乔看了眼桌面，除了他碗里那个圆圆的白蘑菇，就只剩半盘子毛肚。
卫西重新拿起公筷，把毛肚丢进辣锅，他不太能吃辣，但吃毛肚一定会涮辣锅。
苏乔真的不饿了，但红彤彤的汤底打转翻滚，又让他觉得还能再吃一点。
两人分完了那盘毛肚。
汤底只剩一半，静静躺在锅里，红白分明，如同泾河和渭河。
苏乔抽了张湿巾出来擦手：“吃完了。”
卫西：“是啊。”
苏乔：“所以你还有事吗？”
卫西笑：“是不是我说没有，你就马上走人？”
苏乔：“是。”
毫不迟疑，没有半点犹豫。
卫西盯着苏乔的脸看了一会，忽然面露恶意：“你对所有人都很好，偏偏这么对我。”
苏乔眼皮微颤，依然没什么表情：“所以？”
卫西：“所以为什么会这样，你想过吗？”
高二前的苏乔，单纯、幼稚，还带点那个年纪的学生身上特有的冲劲，喜欢谁讨厌谁都很直接；
高二后的苏乔，身体里装着二十五岁的灵魂，也带上了二十五岁之后的性格，变得沉稳、淡然，喜欢谁讨厌谁依然直接，但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情感波动。
徐非曾经跟他开玩笑：“你这个人看上去很好相处，实际上只是表面，能真正走进你心里的人，凤毛麟角。”
苏乔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非常明白朋友们毫无恶意。
自己心里也很清楚，除了面容依旧是十八岁的样子，内在已经变了许多。
本来也是，比别人多活过一次的人，多少也该有所不同的。
但苏乔不想回答卫西这个问题，不动声色地喝水，不接这话。
卫西却似乎没打算放过他：“我对你而言，本来就是特别的。”
苏乔：“……”
“是不是这样？”卫西不依不饶，坚持想讨要一个答案。
苏乔本想否认，理智也在告诉他，他应该这样做。
但说出口的，却是肯定：“是的。”
卫西没料到苏乔真的会承认，愣了一下，眼睛刷刷发亮。
但苏乔没给他太多喜悦的时间：“你对我的确很重要，没有你和外公，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这句话，苏乔曾经也说过。
重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始终想斩断前世的一切，包括他性情中的软弱、为人处世的方法，以及最重要的，和卫西的关联。
他觉得，既然重新活过，就要活出新的自己。
这并不容易。
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经历许多，想过很多。
最终，他在卫西房子里看到他的人像画和照片的时候，他忽然明白过来，其实，没必要如此。
过去的苏乔，影响着如今的苏乔，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但深受从前那个苏乔的影响。
这是既定事实，一味否认，没有什么意义。
“你说我和从前不一样，我承认。”苏乔很清晰地说道，“以前，我很害怕失去你，每次吵完架，我会后悔，担心你不理我，可下次跟你不合，我还是会忍不住。”
卫西张了张嘴。
苏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你跟别人传绯闻的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做的不够好，所以你这样对我。”
其实，并不是苏乔不够好，而是因为两人的关系来自于半胁迫，以及卫西总是模棱两可的态度，让苏乔得不到半点安全感。
经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的卫西，非常明白苏乔的感觉，他想要解释，再一次被苏乔以眼神阻止。
“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和我好不好没关系，哪怕我十全十美，你不喜欢我，也照样不喜欢。”苏乔很坦然，说到这里还笑了起来，“我那时候想得太多，有许多话想问你，又怕得到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
很矛盾的，他敢用外公胁迫卫西，却连问几个问题都反复迟疑。
过来之前，一直到吃完所有菜品，苏乔都很累，不太想跟卫西说话。
但说完之后，他忽然觉得一身轻松。
承认改变，也并没有那么难。
每次面对卫西时总会无端冒出的紧张感也消弭无踪。
他直视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轻声道：“你看，我都想通了，现在过得很好，你就别再纠结过去的事情上，向前看吧。”
既真挚，又决绝。
这就是苏乔。
卫西原本准备了许多话，比如告诉苏乔他从前并不是真的不在意他，又比如他从来不觉得他不够好……
云云总总，一大堆。
但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苏乔其实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他如今对自己这样，并不是因为怀疑他对他的感情，而是因为，他已经朝前走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卫西深深吸了口气，很艰难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跟我去个地方，然后我送你回家。”
苏乔诧异：“又要去哪？”
卫西：“去公寓。”
苏乔：“？？去干什么？”
卫西：“我们以前在那住了那么久，现在要分开，也应该去那。”
苏乔：“……”
虽然不太理解，但一身轻松的苏乔最终还是同意一起去。
出去上车，这次苏乔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天气很冷，车里暖气充足，苏乔昨天没好好睡觉，又刚刚吃饱，被热意熏的昏昏欲睡。
手肘抵上玻璃，手掌撑住脑袋，勉强保持一点清醒。
卫西在旁边开车，一言不发，沉默到极点。
苏乔实在撑不住，决定先睡会。
除了高二时被卫西逼着承认重生那段时间，他在卫西面前，总是很随意。
紧张或轻松，不安或随意，他很少顾虑什么。
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很快失去意识。
不知道睡了多久，实在太热，他猛然醒过来。
一看，自己竟然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
他赶紧爬起来，在旁边茶几上拿到自己的手机，一看时间，竟然已经快零点，他睡了快四个小时。
精神好了许多，旁边摆着灰色棉拖，试着穿进去，正合适。
“卫西。”他喊了一声之后，发现原本放手机的地方还有一张便签纸，上面是卫西的字迹，说他下楼买东西，很快回来。
落款上标着具体时间，卫西出去了已经有十八分钟。
屋内很安静，阳台落地窗的窗帘被拉起，只有一盏小小的壁灯亮着，玉白的光线洒落一角，有种柔和的清冷感。
苏乔去洗手间洗漱了一下，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
他第二次来这里，但对屋子里的一切无比熟悉。
如今购物太过便利，大部分东西都容易买到，但苏乔仍然不知道卫西从哪里买到这些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东西。
主卧门敞开着，他站在门口，稍作犹豫，朝里看过去。
——就连几何图案不同颜色的两个枕头，也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苏乔沉默了一下。
门开了，卫西走进来，看到苏乔醒了并不觉得奇怪，只是问了句：“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苏乔问，“你买的东西呢？”
卫西：“忘了带手机，没法付钱。”
苏乔：“……”
卫西拿起手机，看样子准备再去一趟。
苏乔脑袋有点晕，不想在这里继续逗留，于是也拿上手机：“我也去。”
临近春节的寒冬，深更半夜，外面没什么人。
苏乔不怎么怕冷，也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问：“你买什么？”
卫西：“在前面，绕过去就是了。”
苏乔不记得那个位置有什么店铺，不过过去这么久了，也不好说。
路过一个小卖部，门口的烤红薯炉还亮着灯。
苏乔停下来。
守店的老板立即过来，热情道：“小伙子，要烤红薯吗？这是正宗蜜薯，可好吃！”
晚上明明觉得很撑，睡一觉起来却又饿了，苏乔于是决定买两个。
炉子里一共剩下三个，苏乔挑了两个大的，老板很大方，把最小的那个送给他，说马上就能关门回家了。
“谢谢您。”苏乔付完钱，拿了两个塑料勺子，走到卫西身前，递给他一袋红薯和一个勺子。
卫西很自然地接过去。
红薯皮被撕掉，焦香味升起，瞬间被寒风卷走。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莫名其妙地开始挖红薯肉，没多久就吃光了。
苏乔随手把垃圾袋扔到垃圾桶里，抬头，发现到了熟悉的位置。
卫西在他身后：“上次，我们就是从这里重生的。”
苏乔不解：“你也是？”
卫西两手插兜：“你出事那天，我回来，本来想告诉你，我那边的事结束了，看到你的车子开过去，我以为你没看到我。”
可其实是苏乔出了车祸。
“之后我跟你一样，回到高二前的暑假。”
他转身，面向黑黢黢的巷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幸运，我跟你一起重生。”
苏乔第一次知道，原来是这样。
重生这种事本就匪夷所思，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卫西又道：“你说，我如果在这死亡，能不能重新回到那个时候？”
苏乔：“……”
巷子里穿过一阵风，苏乔搓了搓手，说：“回去吧。”
卫西：“好。”
苏乔转身往回走，几步之后想起来卫西是出来买东西的，他重新转头，问：“你要买的东西……”
卫西已经转移到巷子口拐弯的位置，但里面的光线还是照在他身上。
“这个地方是视线死角，车子出来的时候如果不留心，容易出事。”
卫西的话言犹在耳。
那道光越来越清晰，卫西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苏乔瞳孔倒映着光，急剧收缩。
卫西似乎察觉到他的注目，缓缓扭头。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都一下子读懂了彼此的意思。
苏乔的意思是——你在干什么？快滚过来！
卫西的意思则是——
苏乔脑海里忽然闪过一连串画面。
他和卫西一起写作业、卫西逼他吃饭、跟卫西吵架、跟卫西冷战、卫西问他知不知道重生、卫西试探他、两人被绑架后卫西受伤、他承认重生后卫西却反问他“重生是什么”、卫西崩溃问他“能不能不要这样”……
甚至几何图形的枕头、挂满爬山虎的房子、难看抽象的人像画……
短短十几秒，他几乎把人生大半的事情想了一遍。
而每一件，都有卫西的身影。
苏乔拔腿往巷子口跑，一眨不眨地盯着卫西，试图再次看清他的表情。
卫西对苏乔笑了一下，很傲慢随意，那样子像是在说——我要试试看，能不能回到曾经。
当然不能。
这又不是拍戏，来去自如。
他的重生是以死亡作代价，卫西如今……
光圈越发明亮，卫西的脸渐渐隐入其中，变得模糊起来。
“卫西！”
这个疯子。
光线极亮，苏乔已经看不清卫西。
脑袋一片空白，所有意识都不见了。
他本能闭眼。
刺啦，刹车声如同不锈钢划过盘子，发出刺耳悠长的回音。
苏乔停在了巷子口。
卫西已经不在这个位置，那么大一个人，就这样不见了。
可是，绝不会是重生，更不可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除非……
苏乔忽然喘不过气，想扶住墙，伸手时候才发现，四肢绵软，什么劲都使不上。
他紧闭双眼，潜意识跃跃欲试，疯狂叫嚣，可苏乔什么都听不到。
他想拥有新的人生，想过新的生活，他有许多新的兴趣和爱好。
重生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前行，他也做到了。
可不管如何“新”，他从来没想过让卫西以这样的方式消失。
不能这样。
不可以这样。
他希望卫西活着。
只要卫西活着，他可以……
“你这个人，有毛病啊？”有人破口大骂，“突然冲出来想吓死老子还是想讹钱啊？”
苏乔脑袋嗡了一下，依然不敢睁眼。
安静片刻。
“没注意。”另外一个声音说。
这个声音是如此耳熟，只言片语就足以震颤苏乔的灵魂。
苏乔不敢置信，慢慢睁开眼。
他身后停着辆很大的电驴，车尾朝着巷子，应该是刚从里面开出来，车灯经过改装，亮度异常。
电驴上坐着的人骂骂咧咧地发动车子，骑走了。
亮到可怕的光束跟着转弯，很快不见。
苏乔看到站在那的人。
所有理智在这一刻回溯，他终于听清了潜意识叫嚣的话。
“你担心什么？卫西怎么会做这种事？”
是啊，卫西再怎么发疯，也不会做这种事。
他明明应该知道，刚才却根本没想到。
刺耳刹车响起的一刹那，他根本什么都思考不了，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满心都是绝望。
虽然非常不想承认，可依然不得不承认——
他舍不得卫西。
卫西朝他走过来。
苏乔浑身脱力，放弃行动，直接靠在了墙上。
卫西很快到了身前，轻声说：“墙很脏。”
苏乔：“不关你的事，走开。”
“我不。”卫西又走近一点，“你赶我，我也不会走。”
苏乔：“……”
卫西：“你明明还紧张我。”
苏乔双手环胸，随意道：“你看错了。”
卫西：“我没有。”
苏乔：“我都说你看错了，这么黑的夜，能看清什么？”
卫西：“好，就当我看错了，但我还是不会走的。”
苏乔：“……”
风越来越大，穿着巷子刮过，冰冷刺骨。
苏乔脸部冰凉，他抬起手，想搓一搓。
卫西已经先一步过来，将他两只手合并起来，一起放到自己左手掌心握住，右手则摸到他的脸。
苏乔往旁边偏头。
卫西忽然用力，在他脸上搓了两下。
热意席卷上脸，但有点刺痛。
苏乔瞪着他。
卫西笑了一会，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次动作很轻：“我没想做那种事。”
苏乔：“跟我无关。”
卫西：“我要是自己死了，跟你就再没半点可能了，这种蠢事，我不做。”
苏乔：“你以前不会说这种话。”
“以前是以前，我和以前，原本就不一样了。”卫西低低一笑，“你觉得自己和从前的苏乔，还一样吗？”
苏乔不说话。
卫西收敛笑意，变得非常严肃：“苏乔，我真的爱你。”
苏乔：“……”
卫西：“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你让我向前看，我照做，我知道，从前的事，我已经补偿不了，我想跟你，有个新的开始。”
苏乔轻轻皱眉。
卫西：“苏乔。”
苏乔不吱声。
卫西又喊了三下，语气中饱含深情。
苏乔差点要听不懂自己的名字，后槽牙发酸，忍无可忍地说：“你闭嘴！”
卫西：“好。”
下一秒，他忽然压住苏乔的后脑勺，将他压向自己。
两人重重亲吻在一起。
苏乔睁大眼。
卫西看到了，闷声说：“这……不……就是……闭嘴……”
苏乔：“……”
闭得可真够严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