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西最开始知道自己可能失去部分记忆的时候, 并没有放在心上，智力犹存，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时间长一点, 他发现并非如此。
他每天使用支付软件，生活如常，但有一天，他需要使用银行卡，才忽然发现, 自己不记得银行卡的密码了。
还有一些其他的, 临到头了, 才发现失去相关记忆，是很麻烦的事。
这种情况, 在苏乔相关的事情上，尤为明显。
比如他发现，苏乔并没有和他念同一所大学。
这意味着, 他印象中，和苏乔恋爱，常常进出彼此宿舍的记忆，也是错误的。
第一反应是给苏乔打电话, 但他当时还在发烧，陪护的小叔收了他的手机，让他专心休养。
他后来又病了几天，时睡时醒，脑子基本处于不清醒的状态。
每次醒来，向小叔索要手机, 都会遭到严厉的拒绝。
病好之后，他却又不记得这件事了。
同时, 他连苏乔也忘了。
如同被一键清空，忘得干干净净。
那段时间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月，他在上海替外公处理一些事情，很忙。
他觉得生活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只有心里常常堵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某些事。
努力去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觉得，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对他而言，原本也没什么需要关心的。
八月底开学之后，他回到北京，继续上学。
他不住校，和同学们关系平平，从小到大，他一直如此，也没有觉得不好。
直到有一天，上完晚上的选修课，他准备回住处，在教室外被一个男生拦下来，问他有没有时间，请他喝咖啡。
大学里谈恋爱的不计其数，自然也有同性情侣。
卫西对这人毫无印象，当即就拒绝了。
男生也不气馁，跟着他走，问他是不是要离校。
卫西让他离远点。
对方问：“就当个朋友也不行吗？”
“我没兴趣。”卫西很绝情，说话毫不客气。
对方大概有点伤心，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卫西没理会，他没有回答对方问题的义务。
但因为这句话，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个男生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当时哈哈大笑，似乎没有回答。
这个浅浅的回忆像一只鱼钩，很快钓起了沉在记忆深处的许多事。
有好的也有坏的，但大部分都跟苏乔有关。
他渐渐记起来，他和苏乔是恋人，也记起来他因为发烧，短暂忘记了这件事。
这非常离谱。
卫西立刻联系苏乔，却发现手机里没有苏乔的联系方式，恰好小叔和男朋友来看他，他就把事情告诉小叔，并且问小叔，知不知道苏乔的电话号码或者微信。
小叔当时说没有，并答应帮他问问，之后也没了下文。
而第二天，外公到了北京，表示要陪读一段时间。
卫西莫名其妙，他从初中起独自生活，外公从来没提过陪读的事，为什么他都上大学了，忽然来这一出？
但也正好给了他机会，因为外公一定知道苏乔的联系方式。
结果外公说苏乔目前在忙一件很重要的事，让他暂时别联系他，免得打扰苏乔。
小叔和外公的表现太过奇怪，卫西疑窦丛生。
他对外公解释他和苏乔恋爱的事，外公表现平淡，但就是不愿意给出联系方式。
卫西越想越觉得不安，他甚至暗中猜测，是不是苏乔出了意外。
否则外公和小叔为什么要这样讳莫如深？
卫西心里清楚，他应该是遗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他本想悄悄跑回宁城，但外公看得他很紧，加上临近国庆，卫西计划着到时候回去，再去见苏乔。
这么长时间不见，可以给苏乔一个惊喜。
结果，非但没有给苏乔制造惊喜，反而被苏乔提及的“过去”给重重刺激了一番。
他不记得订婚，又知道苏乔不会骗他，所以去找袁敬。
苏乔没有继续纠缠这件事，而是和他来到这里，他们曾经在此居住了许久，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他以为苏乔想和他重温故地，可苏乔显然不是。
苏乔说出“我死了”三个字的时候，卫西的第一反应是：“苏乔，别开玩笑。”
怎么可能？
苏乔朝他看过来：“很不可思议？”
卫西皱起眉：“别胡说八道。”什么死不死，听着就难受。
苏乔也不跟他争辩，而是打量了他一会，忽然问：“你去过医院吗？”
卫西：“去过。”
苏乔：“医生说你的失忆没问题？”
卫西：“脑部没有病变，除了失去部分记忆之外，没有其他不妥。”
其实也说得过去，选择性失忆这种事，原本也没什么道理可言，这个世界上，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苏乔换了个话题，问卫西：“你相不相信‘重生’这种现象的存在？”
卫西：“你是说，重新活一次？”
苏乔：“是。”
卫西：“世界上，什么都可能发生，我们不知道，也不代表不存在。”
果然，即便失忆，他对这个世界还是抱着最广阔的猜测。
苏乔有时会觉得这个人很矛盾，明明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又在许多事情上怀着类似于热忱一般的想法。
否则，很难想象他在重生之后没多久，就利用前一世的先知资源，将卫家搅了个天翻地覆。
那需要很多准备，但卫西做到了。
他似乎对任何环境都有非同一般的融入，这是一种天性和本能。
只是不知道，如果他现在知道自己其实就是重生而来，又会抱有怎样的想法。
苏乔笑了一下，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胳膊被拉了一下，他站不稳，整个身体朝前一个趔趄。
卫西抱住他，在他眼睛上用力亲了一下。
天黑了，他们站在树影里，又是拐角处，并没有别人看到。
但苏乔立即推开了他。
卫西将两手背在身后，一副“我不敢了”的模样，眼中却饱含笑意：“你继续说。”
苏乔面无表情：“别碰我。”
刚才苏乔忽然露出笑意，卫西内心悸动不已，一时忍耐不住，就动了手，并不是故意的。
看苏乔的样子，是真的不高兴了。
卫西有点难过。
他们以前也常常这样，他如果偷亲一下苏乔，苏乔那双日常里总是清清淡淡的双眼会弯下去，笑得非常开心。
“对不起。”他赶快道歉，“别生气。”
他没有说“以后不会”，因为他也不能确定以后会不会。
面对一个笑一笑就能让他产生欲望的人，卫西不敢保证自己的理智能时刻在线。
做不到的事，他不想承诺。
苏乔沉默了一下，说：“上车说。”
卫西给车子开锁，两人重新坐进去。
苏乔看着车窗外热闹的人群，没有立即接着之前的话题说。
卫西担心他还在生气，在驾驶座上转身，正面朝向苏乔，说：“别生我的气，我知道错了。”
苏乔目视前方，慢慢开口：“我重新活了一次，你也是。”
卫西：“……”
苏乔不用看也知道卫西不信，他没有过多解释：“你和袁敬订婚那天，我在这里出了车祸，醒来之后，发现我回到了高二前那个暑假。”
高二？
卫西想到苏乔的爸妈。
“我爸妈还好好活着。”苏乔像是跟他有心灵感应，“很健康。”
卫西非常震惊，难以相信，他记得很清楚，苏乔的爸妈出了车祸，外公把苏乔接回家照顾，他就是因为这个，才跟苏乔有了更深一层的关系。
苏乔：“你如果不信，可以跟我去看看，他们在‘苏食’，离这不远。”
卫西愕然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乔微微低头：“出车祸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活不了，那一刻很绝望，可是醒来之后，我发现，我的爸爸妈妈还活着，我觉得，我太幸运了。”
从前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体会过什么样的人生，在发现至亲还在的那一刻，统统变得无足轻重。
卫西却从苏乔的叙述中听出了另外一层含义：“你是……那天出事的？”
苏乔：“就是你和袁敬订婚的那天。”
卫西：“发生了什么？”
苏乔：“你答应跟我一起过生日，最后没来，我回来的时候，你就站在楼下，看到我的车子之后，向我挥手，我精神不集中，没注意前面开来的车。”
然后他就死了。
整个过程非常快速。
“什么感觉也没有。”苏乔半开玩笑地说，“无痛死亡，重新活过来的时候还年轻了八岁，赚了。”
如果是前几天，苏乔说这些话，卫西一定会觉得是玩笑话，什么重生，即使有，怎么偏偏是他们两个人呢？
但今天，苏乔特地带他来到这个地方，又用一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述说这件事，让他觉得，这件事的可信度非常大。
为什么他明明记得和苏乔在一起，苏乔却不承认，还说他和别人订婚。
而他提及的时候，小叔和外公也都是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表情。
还有他脑海中那些凌乱的回忆，他和苏乔奇怪的关系，一下子都能解释的通了。
可是……
这就意味着，他脑海里那些过往，和苏乔甜蜜的记忆，都是上辈子的事。
而看苏乔对他的态度就知道，苏乔如今没有半点和他再续前缘的意思。
否则，不可能过去两个多月里，苏乔都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一次。
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信息又勾起更多回忆，一大堆东西瞬间涌入脑子，卫西觉得脑壳发胀，他强忍不适，勉强对苏乔笑了一下，说：“我要是……说我都不记得，你是不是会觉得……觉得我在骗你？”
他说话时眼神有些涣散，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慢慢收紧。
苏乔轻轻呼了口气，无论什么事，什么理由，撒谎都不会令他开心。
事情说出来之后，他觉得轻松了许多，他现在已经不太关心卫西是不是骗他。
“随便你。”他扭头，想让卫西开车，“我想回去……你怎么了？”
卫西紧紧握着方向盘：“没……什么。”
苏乔观察他的神色，觉得不像是没事：“我开车吧。”
卫西伸手推门，又回过头，问苏乔：“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你开心吗？”
苏乔正准备下车换到这边，听到这个话题，动作停了一下。
这问题没什么意义，开不开心，都是从前的事了。
可卫西很想知道。
“你坐后面。”苏乔没有回答，直接绕到这边，还把后座的门拉开，“不舒服的话说一声。”
卫西抓着车门边沿，艰难站起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苏乔：“你脸色不好，我送你去医院。”
卫西：“苏乔。”
苏乔：“你如果不想我送你，我给外公打电话。”
卫西觉得天旋地转，他努力睁大眼睛，想把苏乔看得更清楚。
他现在面对苏乔的时候，总是很小心，怕苏乔生气，怕苏乔烦他。
这大概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有的心态。
从前苏乔喜欢他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他知道，他那时候一定对苏乔不好，否则，苏乔为什么会离开他？
他从前一定非常混账。
苏乔说“重新活一次”，除了生命，也有对他的感情。
真是神奇，他忘记这么多，连重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都不记得，却还是觉得，自己明白苏乔的心思 他很了解苏乔。
大概是因为，他如今也在经历同样的事，尝到同样的苦楚。
这些是他应得的。
卫西趁着最后清醒的机会，一把抓住苏乔的手：“你别管我，我如果好起来，以后会继续缠着你。”
苏乔：“先去医院吧。”
卫西笑：“苏乔，如果我醒过来之后不记得你了，是不是更好一点？”
苏乔：“别胡说八道了，上车。”
卫西被他推上后座，身子不稳，直接栽倒下去。
脑袋快炸了，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他再一次抓住了苏乔给他扣安全带的手：“苏乔，我错了，你能不能别生我的气？”
彻底失去知觉之前，卫西想的是，假如醒来之后真的彻底失忆，他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再一次厘清和苏乔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