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于蒙德的土地上睁开眼睛,劳伦斯不知该说这是甚至都不敢妄想奢求的恩赐,还是另一重意义上满含嘲讽的诅咒。

  作为臣子,他亵渎了本该无瑕纯粹的忠诚;

  作为家主,他放弃了自己为之命名的家族;

  作为人类,他亲口祈求他的神明,他的信仰,他唯一的王,放弃人类。

  而今,蒙德却让他再一次以英灵的姿态复生,献上他所能拥有的一切。

  ……开什么玩笑。

  在理解了祂究竟想要同自己索要什么的那一刻,他简直要冷笑起来了。

  劳伦斯的手指抵住额头,他如今的身体远比过去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完美——英灵,这同样也是陛下的赐予,可笑他生前疯狂渴求的完美和永恒,居然是在死后以这样荒谬的理由得以实现。

  “蒙德想要的是最好的。”

  梵尼拉睿看着他兴致缺缺的样子,即使童年时代留下的阴影和恐惧早已被漫长的时间渐渐淡化,她看着这个男人的侧脸还是会有些习惯性的抵触和厌恶。

  她不曾有意掩饰自己的态度,而这老怪物自己大概也不会在意其他任何人的目光,偏偏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梵尼拉睿感觉自己愈发烦躁起来。

  “家主,您应当知晓我们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才得以在死后仍可以英灵的奇迹回应世界的期待,再度重归于世——召唤我等的绝非旁人,而是‘蒙德’本身,哪怕是这样,您也要拒绝么?”

  劳伦斯终于转过了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倒是多亏你提醒我了,小姑娘。”他自然有这个资格用这样的口吻称呼劳伦斯家的二代主母,梵尼拉睿只是挑了挑眉毛,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劳伦斯唇角笑弧愈发显得轻慢又讽刺,幽幽说道:“若非你这句话,我都要忘了这所谓的‘英灵座’和蒙德的意志皆是陛下的血肉和灵基沉淀千年之后,又被后人轻描淡写的以所谓的‘奇迹’概括的衍生物——”

  他们看到的是奇迹、是复生,是远古的英灵和最初的荣耀。

  可劳伦斯看不到任何值得夸奖的东西,包括自己的复活亦是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梵尼拉睿在那双眼中看见了一些很熟悉的东西。

  “……早该腐朽的蛆虫,却以奇迹为名装点自己。”劳伦斯轻声说道,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冰冷又压抑。

  “你们在我王的尸骨上重生。”

  劳伦斯不知道自己的意思被那名义上的二代捕捉了多少,但他确信对方是明白的,他对如今的世界毫无好感,对于自己的复生也同样是满怀厌恶之情,梵尼拉睿没有和初代一起走,对他的敌意和警惕已经快要明明白白地摆在了脸上。

  不算愚蠢透顶。

  因为他的确考虑过清理掉这些碍眼的蛆虫后然后自杀,避免这些所谓的英灵继续消耗王留存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可在那之前,他还是要搞明白这次的奇迹究竟是怎么回事。

  蒙德要最好的,就不可能仅仅只限于劳伦斯自己——他只是足够疯狂,不是愚蠢到自负。

  至于与他同时代的那几个老家伙……莱艮芬德姑且不提,王限制了他的家族发展,但也默许了他可以借此机会规避掉许多的麻烦,莱艮芬德永远狡猾,永远游刃有余,永远知晓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里,他是忠诚的臣下,也是合格的家主,从另一重意义上来说,哪怕真的唤醒也无所谓;

  但古恩希尔德却不一样,他是王亲自选定的宰相,在那个年轻又无知的自己还在为了区区财政大臣的位置沾沾自喜的时候,古恩希尔德却是直接得到了女王右手一样的信任。

  无论是他,还是和他平起平坐的那一位还是他那两个孩子,都是相当棘手的对象。

  蒙德会唤醒最初的古恩希尔德,劳伦斯无比确定。

  他还不知道“需要最好的英灵辅佐成就的新时代”究竟是怎么回事,“蒙德的意志”这样的名字说出来虽然可怕,可本质上和刚刚开蒙的孩童无异,劳伦斯对祂没有半点兴趣,更生不出一星半点的敬畏,也许古恩希尔德会有一点怜爱的心,但是真可惜,他没有。

  风为他引路,塞西莉亚的香气久久不散,风中飘荡的的歌谣低吟浅唱,传来的方向是他在记忆中描摹了无数次的蒙德的旧城,王的高塔。

  ……可他的王不在这里。

  劳伦斯摩挲腰间的佩剑,忽然开始怀念起那把早已破碎的青金石手杖。

  男人的眉眼间终于流露出些许柔软的神色。

  好在他曾经见过她的最后一面。

  哪怕这张脸在当时已经丑陋不堪,他的王,他的信仰,他神明,依然会为了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劳伦斯唯一愿意追随并为之奉献灵魂和血肉的,从来都只有他的王。

  这些昔日的同僚,若是他们真的已经遗忘了曾经宣誓效忠的对象,依附您的力量复生,却要将自己的剑与忠诚献给另外的存在的话……

  ***

  风的气息有了些许变化。

  但那变化仿佛只是须臾的瞬间,带走了一些不该存于此处的气息,塞西莉亚花的香气依然清澈又纯粹,女王的脚步在旧城的入口处停了下来,昔日废墟的断壁残垣早已被青藤和白花覆盖,银叶的树冠遮天蔽日,尽头处是纯白无垢的理想之城。

  王站在那里,目光却落在了小路尽头处的一道人影身上。

  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穿着旧蒙德时期随处可见的刺绣长袍,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寒气,怀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株小小的幼苗,露出一点支翘的青翠叶片。

  它太小了,太脆弱了,像是刚刚从某棵小树上折下来的枝干,可又是分明已经生出了自己的根系,银白的缠藤怯生生的缠绕在幼苗的根系上,瞧着已经奄奄一息即将枯萎,而被它保护的幼苗却依然生机勃勃,叶片的颜色清爽又鲜活。

  王认得那株幼苗。

  她也认得这个人。

  本该有太多的话要说,本该有太多的东西想要讲。

  但是老人只是捧着那株幼苗,再一次垂下他的头颅高举双手,无比虔诚地为王再一次献上了自风雪中取回的梣木。

  在雪山白树枯槁的树干中小心翼翼庇护着的最后的树苗,如今以这样的理由重新回归了王的身边。

  女王垂下眼睫,许久的沉默后,却也只是扬起一抹极为温柔的微笑,伸手扶起了跪在她面前的老臣。

  “……欢迎回来,余的宰相。”

  她的语气略带几分无奈的嗔怪,也是老人记忆中鲜少出现的柔软温情。

  “只是你这一次的远游时间稍稍有些长了,若是有下次的话,还是提前知会一声吧。”

  古恩希尔德听到这预期之外的调侃也只是微微一怔,随即也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是的,陛下,”

  他温顺地点点头,从容应道。

  “离开了这么多年,是臣的失职。”

  老宰相的目光终于从女王的身上转到了她身后不远处的那个人的身上,一个璃月人,还是个从未见过的璃月人。

  客观角度来说,那也是个姿容俊美气质矜贵的翩翩贵公子,无论怎么挑剔也挑不出毛病;可偏偏他站着的位置并不是臣下和王之间应有的距离,更多的只是不愿打扰他们的交谈所以礼貌地后退几步,无论是他看着女王的眼神还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完全看不出来他有自己应该是个外人的自觉。

  “……陛下。”

  老人的语气很平静,也很镇定,虽然他感觉自己大概生前积累的一切都用在了这一刻用以维持他不至于在女王的面前失态,但是至少他现在还是很成功地没有让陛下看出来任何破绽:“不知这位是……?”

  女王的回答干脆利落,简单直白:“余的丈夫。”

  古恩希尔德:“……”

  稍稍有些冒昧,但他现在是真的很想看看劳伦斯知道这个消息的表情。

  “不得不说,臣上一次听到类似的消息时,还是年轻时候猜到了‘伊莱恩小姐’究竟是谁的那一回,”老宰相不大委婉的看着女王,幽幽叹了口气:“不过看起来,臣好像也不必多问什么了。”

  “哎呀?”女王有些诧异,也有些好奇,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始终安静站在那里乖乖保持沉默的钟离,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也没感觉到他哪里长得像是可以直接说服老宰相的样子,不由得问道:“蒂娜的反应都比你大呢,宰相……而且他可是个璃月人诶?”

  “她毕竟也是被您偏爱着长大的孩子,会有些脾气也不奇怪。”

  古恩希尔德的语气很平静,也很温和,他望向女王的目光甚至已经称得上是一种饱含欣慰的慈爱。

  这是他效忠的君主。

  这也是他连自己的死亡也不想被她看到,竭力避免为她带来痛苦和磨损的温柔神明。

  被爱人的本能和王的义务困束高塔的王,被自我逃避的心重新封闭成暴君的王啊——

  老臣曾经担心过自己会看到孤僻冷漠的暴君,亦或是早已对人类失望的神明。

  好在都不是。

  她会微笑,会有些意料之外的坏心眼,会在兴致勃勃期待着臣下听到震撼消息后的反应,她的眼睛看起来如此柔软,那绝非是经历了长久的磨损后还会拥有的安宁与平静。

  老人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那据说是女王丈夫的男人,便已经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王的身上。

  “至于璃月还是蒙德……也许在很久之前臣是考虑过的,不过现在来看,倒也无所谓了。”

  “因为您看起来很好,陛下。”

  他微笑着说道。

  “——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和解释,您的眼睛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