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冥主府的时候,钟离并未如何认真遮掩手臂上的痕迹。

  冥主日常喜好深居简出,平日里的冥府七司与冥府鬼军便足矣解决绝大部分的问题了,所以严格来说,伊莱恩的确更是喜欢待在摩拉克斯的仙灵洞天之中,这也就导致了冥主府日常空空如也,只在冥府七司和最初几位和黄泉之主关系不错的花娘会在确定冥主的确在这里的时候会过来,而这寥寥几位的访客,基本上对钟离的身份也是心照不宣的。

  几位花娘在院中轻声讨论着什么,远远瞧着这位难得一脸严肃的匆匆进了冥主府,面上微有诧异之色。

  最近因为要琢磨若陀的磨损问题,伊莱恩将研究地点转回了黄泉乡,对于钟离时不时就过来看一眼的行为,女王已经从最初下意识的担心不安变成了现在的满脸平淡,反正就像他自己说的,下来的是钟离,和摩拉克斯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今日的摩拉克斯带着手腕上不曾退散的一抹深渊之力进入房间,还是把已经自诩“余什么场面没见过”的女王给吓了一跳。

  摩拉克斯倒是一脸淡定,他左手小臂的衣袖被王兽的爪子划开了一道相当显眼的口子,破损的布料处掩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只是衣料颜色偏深,衣袖处的布料又多,如此倒也看不出来伤势如何,见伊莱恩皱着眉凑过来,钟离便跟着抬起手臂,大大方方把自己的伤处亮给她看。

  “……余可不记得你是这么容易受伤的类型。”

  伊莱恩眉头紧蹙,他若真的这么容易受伤,旧蒙德时期的迭卡拉庇安也不至于打了那么多次也没从手头占到好处,比起讽刺,却是担忧更多一些:“你岩王帝君日常玉璋护身,不要和我说你只是单纯忘了用。”

  “夫人说的是,”钟离微微颔首,神色确实有些意外的严肃:“只是那些曾经在坎瑞亚见过的黑犬让我有些担心……”

  他见女王满眼不解,便也跟着取出一块漆黑陨铁放在了桌上。

  那是岩王帝君的力量凝结之物,只是陨铁的碎片却不见常见的明亮鎏金之色,反而是被另一种漆黑无光的黯淡所污染,只余下小小的一角还残留着黄金的色彩,秩序之外的力量甚至足以污染岩王帝君的神力,如此一来,倒也很好解释黑犬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划开摩拉克斯的手臂。

  “黑犬毕竟与深渊有所交流,之前层岩巨渊之中也有人瞧见过这样的魔兽,你离开坎瑞亚毕竟也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总要确定这些黑犬的确还是你的眷属,而不是深渊势力的新造物。”

  伊莱恩摇摇头:“黑犬的原型本来就是坎瑞亚曾经的首席炼金术士莱茵多特的实验失败产物,他们如今已经是独立的族群被我收为眷属,不会再出现其他的了。”

  “如此便好。”钟离轻描淡写的答了一句,他像是准备垂下手臂,却见伊莱恩的目光盯着桌上被染黑的漆黑陨铁,又低低叫了一声:“夫人?”

  “你伤口为什么没有愈合?”女王抱着手臂,平静问道。

  “既然是秩序之外的力量,又能破开我的玉璋护壁,自然没那么简单就能愈合,”摩拉克斯对她笑笑,“回去养一阵子就好了。”

  伊莱恩:“……”

  她神情微妙的看着面前这口口声声说着“回去养养就好”却连步子也没动一下的家伙,哽了一会后,只能很认命地叹口气:“行了,的确是余的眷属误伤导致,过来吧,我看看伤口如何。”

  钟离眉头一挑,眼中已经染上几分了然笑意:“那便麻烦夫人了。”

  “你晓得麻烦就不要去招惹人家的眷属。”

  她回头瞪他一眼。

  钟离温顺跟在她的身后,已经解开外套顺手挂在一边,又慢条斯理摘下袖扣和袖带挽起染血的衣袖,露出一截带伤的手臂,藏在贵公子端庄优雅的华服之下的仍然是属于武神的强悍躯体,肌肉线条的起伏弧度恰到好处,只是划开的伤口血肉狰狞,一缕血色顺着凸起的腕骨轮廓,徐徐凝出一滴艳色。

  然而伊莱恩看见这手臂的第一反应却只有蹙眉。

  黑犬的本质毕竟是此世不容的扭曲生命,她侧头瞥了一眼桌上的被染黑的陨铁碎片,直也不敢直接用药敷上去简单敷衍就算了事,认真清理过之后,始终注视着妻子动作的钟离便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点在自己的伤口旁边,准备一点点引出附着在伤口上无法被元素循环净化吸收的深渊污染。

  他以为妻子会生气,会抱怨,按着她过去偶尔暴露出来的恶劣脾气嘲讽几句也很有可能,可看着伊莱恩此时的表情,摩拉克斯忽然有些奇异的心虚:“生气了么?”

  “不然呢。”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只是怒气还未来得及挂在她的眉间便被不自知的怜惜所取代,她试探着伸手碰了碰,看起来倒是比摩拉克斯自己还要怕疼的样子。

  ……不太妙。

  全部注意力都已经放在了他伤口上的伊莱恩似乎并未注意到头顶的视线,花娘之中不乏精通织造刺绣一类的好手,她们为冥主准备了不少衣服,她如今穿着的便是一件浅金色的对襟长裙,自高处俯视时看见衣领处遮掩的修长脖颈和锁骨的轮廓,屋内光线温和,落下一片柔光的阴影。

  钟离无声滚动了一下喉结,咽下了那份突兀出现的口干舌燥。

  手臂内侧的皮肤本就极少被人触碰,随着那微凉的指尖轻轻点上去,原本安稳放松的手臂肌肉也是瞬间收紧,掩在端庄衣领之下的喉结又是微微一滚,神明的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能看见一如既往的温顺耐心。

  可在摩拉克斯垂首俯视妻子的时候,碎发遮掩之下的瞳孔已经是在无声之间转化为细长的龙瞳。

  她触碰伤口的动作实在是太过仔细,太过小心,分明比任何人都清楚摩拉克斯身为魔神的实力,分明已经注意到他特意来此时藏起的那份小心思……

  可此刻她的态度,依旧是十一分的珍而重之。

  摩拉克斯手指微微一蜷,先前的试探和游刃有余瞬间烟消云散,忽然只剩下了满心饱胀的满足。

  ……因为她是爱着我的。

  ——她在还不懂如何认真爱护自己的时候,却已经在毫不犹豫地选择去爱他的一切了。

  他的国家,他的子民,他的私心,他的欲念,乃至于他显而易见的谎言和戏谑随意的玩笑……她都愿意用双手捧起,从不曾真正迟疑。

  夫人。

  摩拉克斯在心里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已经不知叫了多少次的称呼,可依旧没有满足,胸腔的空洞和不满正在渐渐扩大,于是他犹豫片刻,又换了个叫法。

  我妻。

  ……还是不够。

  他想。

  远远不够。

  契约缔结的关系和随之诞生的名称无法满足他此刻的欲求与渴望,那只是一段契约的关系,一段束缚的关系,执掌万千契约的神明微微开口却不曾出声,某个词在他舌尖反复流连,被他小心翼翼地含在口中无声地念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惊扰了她眼睫垂下时的静谧弧度。

  吾爱。

  我无可取代的欢喜,我放在心上的爱人。

  ……

  此时伤口处已经处理完毕,伊莱恩看着已经开始渐渐愈合的伤口松了口气,她一只手覆在伤口上,另一只手托着摩拉克斯的手腕,她终于抬起头,眼中还带着几分嗔怪的不满:“你下次就算是想……”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那双鎏金的龙瞳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摩拉克斯正在看着她,但也只是安静且专注地看着她,重复过无数的呢喃抵在舌尖,最后也只是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唤名:“伊莱恩。”

  她微微一颤,却是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

  他随之露出微笑。

  ——所有的称呼,所有的定义,所有的满足,最后都将回归这一个简单至极的名字而已。

  摩拉克斯垂着眼缓缓垂下头来,让她看看清自己的眼神,情与欲在金色的柔河中无声流淌,不自知,不可止。

  “伊莱恩。”

  他又叫了一次,笑容不自觉地出现在他的唇角,钟离对着她念了千百次的夫人,妻子,与旁人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夫妻的契约,却远远不如此刻轻轻叫出这一个纯粹的名字来得令她慌张,于是他终于察觉到几分迟来的满足——她并非不懂,只是始终不敢去碰。

  将吻落在她唇间的那一刻,无声的偎靠已经说明了她的答案。

  她选择靠近这一条河流,顺从他更进一步的牵引和渴求。

  摩拉克斯的喉结微微滚动,咽下口中浸满酸涩的柔软欢喜。

  多好呀。

  他想。

  ——你终究成为了一缕只为我停留的风。

  璃月的风格让神明注定无法如同外乡人那样坦然又热烈的将爱意挂在唇边,可当他的手指覆上她的后颈,任由顺滑的发丝划过指缝的那一刻,契约的神明同样也在想,她不需要得到言语的单薄承诺,他所爱的人应当得到比那更珍贵的存在,正如她的手会落在他的颈侧,如同捧起神明的头颅。

  若是神明的头颅将要垂下,那只有爱人的怀抱才会是唯一的归宿。

  但我仍希望你能在选择在爱我之前,更多的爱你自己。

  契约的神明俯身与他的爱人请求着,他肩头垂落的长发不曾闪烁起神灵回应契约的光芒,那只是他自己的请求,他私心的心愿,而非缔结一场束缚的契约,强制她来满足此刻的期待。

  将我排在你之后吧。

  他低声道。

  这样哪怕你想要爱我,也需要先多爱你自己一点点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