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对方毫不犹豫的迅速拒绝,千代却只是弯起眼睛轻轻笑起来。

  她作为御舆家主母的时间已久,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端庄沉稳的主母姿态,尊贵华丽一如她身上惯穿的十二单,鲜少还会露出这样甚至称得上无忧无虑的纯粹笑容,但此时鬼女眉眼弯弯,对着蹙眉的魈笑起来:“反应怎么这么大?”

  魈抿着嘴,只是摇摇头。

  “好啦,我不是都说了‘身为老师我还是担心自己会做不好’么?”千代轻轻叹了口气,眉眼间又挂上了几分怀念的惆怅:“……我这个老师,不会做的比我的老师更好,我很清楚。”

  人偶不曾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的交流。

  老师的老师又是谁,他问过,可她不说。

  可那是个很重要的人,他也很清楚。

  无论是对于他现在的老师,还是对于他的母亲……那个人,都很重要。

  在三奉行逐渐掌控稻妻实权之后,与之出现的各种问题也不在少数,大多数家族的名声只是对外看着光鲜明亮,内里却是勾心斗角沆瀣一气,门阀倾轧斗争不断;御舆家能在这场乱流里独善其身,靠着的不仅仅是御舆家主母的赫赫战功,也是因为将军将人偶送到了这里。

  对于习惯了将军的沉默寡言,只能以其他手段揣测神明心意的臣子来说,这种不曾明确表示奖励和封赏,却又在奇怪的地方表达出重视心态的反应才是最麻烦的,所以他们对御舆家虽然称得上排挤,但真的有了什么问题,不少家族却也都会下意识避开了御舆家的关系。

  人偶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的母亲的确看重自己的老师……却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御舆家主母的战功和迄今为止的忠诚,而是因为她们拥有着一段同样的回忆,记住了同一个人。

  他在还是祂的时候,曾经在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造主的那一瞬间,完全出于本能地叫了一声母亲。

  雷霆的神明没有回应,她只是看着被赋予意识的人偶,很平静地问了一句。

  “为何叫我母亲?”

  人偶对于这样冷淡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温驯的回答道:“因为您创造了我,所以您是我的母亲。”

  神明张了张嘴,却是沉默了下来。

  是他喊错了吗?

  人偶不由得慌张起来。

  是他太过冒犯了吗?

  祂的胸腔空空如也,并未被造主赋予一颗只属于自己的心,可人偶却也能理解什么是忐忑不安的意思……祂怯怯注视着自己的造主,只好保持着和她一样的安静。

  “……我果然还是不懂。”

  神明缓缓开口,比起傲慢无视的冷漠姿态,她的眼中浮现出的更多的是一种无人可以理解的茫然与孤独。

  “我只是制作了你,我并非你真正血缘的母亲,为何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只是创造了一件作品,制作了一尊人偶。

  我并未对你生出同等的感情,我也只是在拿着看待作品的心态看待你,可你看着我的样子,却仿佛是在说我就是你世界里唯一的价值。

  ……我不懂。

  真,我不懂这个,你不曾与我说过。

  我只是知道她曾经这样做过,可你也没有来得及让她教我。

  神明已经可以理解死亡,理解磨损,理解那场灾厄之中,是命运的丝线牵扯着友人尸骨制成的傀儡对着自己唯一的血亲挥下刀刃——

  她想要去憎恨某个存在,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始;她想要从过往的回忆中去寻找答案,却发现本该记忆鲜明的历史早已面目全非。

  雷电影注视着面前将自己称为母亲的人偶,脑海中下意识回忆起的却是数千年那一场无忧无虑的谈话会。

  ——那是一切的开始。

  真离开以后,稻妻于漆黑灾厄之中被污染的地脉是由新生的神樱树所净化的,那是雷神巴尔留给稻妻最后的祝福,狐斋宫自此专心致力于照料神樱树与稻妻地脉,即使是雷电影想要见她也极难成功。

  而除了神社的宫司以外,知晓那段遥远过往,且比她还要了解那个人、能给她一个答案的存在,还有一位。

  ——御舆千代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见到了如今的将军,雷电影。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仍要继续你之前的坚持?”

  神明的声音依旧冷漠,可女将却从她的语气里寻到了几分旧日的痕迹,御舆千代抬起头,眼神一如既往,正如她对于这个回答从来都不会变。

  雷电影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她垂下眼,声音有些不自觉地和缓。

  “……你不愿承认她的背叛,也不愿意接受她的罪,时至今日,你依然在试图去寻找所谓的真相。”

  “是。”

  鬼女的声音不卑不亢,不带半分迟疑。

  高高在上的神明似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却已经不再如同之前那样冷硬无情。

  “……那便证明给我看吧。”

  她如此说道。

  去证明我们曾经的信任和选择,的确存在着意义——即使是时光流逝,历史不存,唯独那些共同经历的回忆不会成为磨损神明意志的残酷利刃,而是帮助她继续往前走的坚定路引。

  神明为了避免磨损而创造的人偶便是在这个情况下交给了她所信任的鬼将,而在与他之后称作老师的鬼女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人偶从她眼中看见了一抹与母亲极为相似的怀念。

  因为这份怀念,母亲对他心生犹豫;

  同样也是因为这抹怀念,老师将他留在身边照顾。

  而此刻的倾奇者看见这位从璃月远道而来的贵客,他的眼中并不见柔软的怀念,更多的是一种平静的了然。

  “风神巴巴托斯已经陷入沉睡,若是他还在,应当是比任何人都是适合解答的对象。”

  魈如此评价着,而千代跟着一脸赞同的点点头,随之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我一直没有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御舆千代一脸好奇的问道,“可别说是为了见我,我可不信。”

  魈想了想,还是挑了最关键的部分直接问道:“的确有要事在身,你既然是稻妻本地名门的主母,是否知道魔神奥罗巴斯的事情?”

  “唔……”千代微微蹙眉,点点头答道:“的确知道,不过这要从海祇岛的历史和稻妻之间的关系开始讲起了,很长的一段故事,你要听吗?”

  魈只是从帝君那里得来了几句话的提醒,还是从若陀龙王那里转述而来的,他只知道此行重点除了弄懂陛下和奥罗巴斯当年约定的后续之外,还有被称为“海祇御灵祭”的仪式到底是什么情况。

  于是夜叉点点头,认真道:“你说吧,我从头开始听就好。”

  御舆千代其实对于海祇岛了解也不算太多,但是为魈这个纯粹的外乡人介绍一些基础情况还是绰绰有余的,她讲的口干舌燥,见魈只是神色平静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清楚自己说的这些对他的真实目的来说意义不大。

  御舆家的主母抿了口茶水润润嗓子,一脸好奇:“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要问这个?海祇岛和稻妻的关系都不算太亲密,什么时候和璃月又有关系了?”

  魈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与其说是和璃月有关,不如说是和那位有关。”

  他抬眼看着千代的眼睛,慢慢问道:“你是否还记得,旧蒙德仍处于神主统治时期,以白玉珊瑚枝作为王冠整体的基座,制作的一顶意义特别的宝冠?”

  御舆千代张了张嘴,缓缓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

  “珊瑚枝的来源便是海祇岛,我此次前来,便是为了确定珊瑚枝是单纯的赠送,还是作为契约的交换物。”

  白玉珊瑚枝是奥罗巴斯送给当时的烈风之主迭卡拉庇安的,若是要说完成后续的契约那也应该是蒙德或是巴巴托斯来,和璃月又有什么关系?

  千代的嘴唇微微一颤,心中倏然生出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想。

  除非……

  除非是……

  她看着魈的眼睛,从对方坚定不移的眼中得到了那个不可说的答案。

  啊。

  ……啊。

  ……果然。

  太多压抑又复杂的情绪掠过她的眼中,御舆家的主母用尽力气才保证自己不至于当场失态,她缓缓抬手捂住了脸,似是松了口气,又像是瞬间抽走了一截骨头,只能无力地瘫坐在那里。

  “……这样就好。”

  她喃喃道,颤抖的声音似哭似笑。

  “这样就很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金鹏以为自己看到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女王的身后,乖巧又固执的小女孩。

  但是她的失态并未持续许久,御舆家的主母很快便重新抬起头恢复了应有的端庄姿态,她轻轻擦过自己微微泛红的眼尾,再度扬起的微笑却已经是不曾在主母的脸上出现过的天真欢喜,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她现在还好吗?”

  “夫人很好。”魈毫不犹豫地回答,“日常有钟离大人亲自照顾,无需太过担心。”

  “……”

  御舆千代仍是维持着先前的微笑。

  “……什么夫人?”

  她面带微笑,声音极轻,像是生怕惊扰了正确的答案。

  魈眨眨眼,耐心回答:“自然是和御舆家主母一样的……‘夫人’。”

  “……”

  千代将手放在胸前,闭上眼做了一个缓慢地深呼吸。

  “你稍等一下。”她对着魈矜持地点点头,这才起身走向门口,抬声喊道:“长正!长正!”

  不消一会,一名青年匆匆赶来,一脸严肃:“母亲,您叫我?”

  “对,”御舆千代抬手压着胸口,颤声道:“你去把我的……我的,刀,嗯,拿过来。”

  御舆家主母手扶胸口,脸色苍白,一副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跌倒的虚弱姿态。

  “我需要一点安全感。”

  她恍惚道。

  御舆长正:“……”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问题需要握刀才能找到安全感,但母亲既然都这么说了做儿子的自然也只能乖乖听命,随着御舆长正的脚步匆匆离去,屋中的倾奇者看着面前垂眉敛目的俊俏夜叉也跟着反手亮出翠玉长枪,大大方方地放在了自己身侧。

  夜叉与满脸惊恐的人偶对视,很是平静地安慰了一句。

  “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