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层岩巨渊一战、黄泉乡初次显现,黄泉之主与岩王帝君签下生死魂契,已是数十年过去。
凡人寿数短暂,数十年的时间一已经足以让“黄泉冥府八千里”成为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形容,冥府七司从最初驻留此地的天权星开始,不约而同地选择由历任璃月七星继任,其中有人只是停留几年便选择踏入轮回,但是更多的是和怀峰一样,一开始选择留下来,便一直留了下来。
“毕竟刚刚下来的时候这里的确什么也没有嘛。”
被怀峰隔三差五托梦炫耀一番,说一点不服气的心思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没了岩王帝君的指引,单纯依靠人的意志能做到那一步……我们也很好奇。”
也许正如怀峰最初感慨那般,这种亲自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巨大诱惑,没有几个人能拒绝得了。
能坐上璃月七星的位置,哪个不是同时兼具手段和野心的?一点点看着一片荒芜死域被自己亲手建设成与可与尘世诸国并肩的黄泉冥府,哪怕黄泉之主不曾主动邀请,他们也心甘情愿地愿意留下来。
于是无论是黄泉之主还是冥府七司都没有想到的一个问题出现了。
——黄泉乡的人口膨胀问题,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严重。
……这谁能算得到呦。
为了解决这方面的管理问题,冥府七司一不小心犯了活人的惯性思维错误:冥府最初的做法是数次扩大了招录鬼卒的名额,但是开放的名额越多,想要驻留黄泉乡的鬼也就越多,留下来的鬼越多,需要用来管理他们的人手也就越多……
直至岩王帝君麾下护法夜叉大将之一、仙众夜叉中的腾蛇太元帅浮舍,因寿数已尽来到冥府,受冥主册封后并以雷霆之势迅速整理出了一支鬼军,这种混乱的循环状态才得到了初步的缓解。
于是除了现有依据冥主两大权能设定下的赏善、罚恶、阴律、司察等部以外,又单独设了个“小部门”,负责监督不愿往生的亡魂乖乖入轮回。
考虑到冥府没有摩拉也没有工钱,所以这个部门的管理手段也很简单干脆:每年规定具体指标,完成不了的就自己跳下去,下一位顶上来的不要怕,你的前辈就是你第一个完成的指标。
在经历了一番公平公正的投票选举后,冥府第一钉子户伯阳成为了这个部门的第一负责人。
伯阳大怒,顿时就气急败坏冲上冥府七司,嚷嚷着要讨个说法。
“我为黄泉做过事!我为冥府加过班!”最初的钉子户怒而拍桌:“让我见冥主!”
怀峰:“黄泉乡本来就是鬼地方哈。”
争夺作为鬼的权益未果——毕竟冥主亲口表示她的冥府没有那种好东西——伯阳左右找了找能和自己同一阵线的对象,并发现自己下来不久的弟弟非但不想帮自己这个亲哥哥,反而跃跃欲试的想做自己之后的第一位负责人,这才骂骂咧咧地上任了。
不得不说,伯阳骂归骂,办事效率还是非常可以的……只是他辛苦忙碌几年,发现自己的假期已经被巨大的工作量完全压榨到不见后,终于也有点坐不住了。
这黄泉乡的鬼,是不是太多了点?
璃月人有这么多么???
一日忙里偷闲的功夫,伯阳默不作声找上了黄泉附近的胡老头。
——昔日的往生堂堂主驻留黄泉乡不知不觉也有了些年头,胡一生揽下了黄泉附近的事情,也做得相当不错。
黄泉早已不是最初隔绝生死边界的一条无尽长河,按着老堂主的建议,在黄泉之上河建造亡魂渡河的长桥,入口处则设立象征阴司入口的鬼门关,一来震慑误入此地的生人,一来也是为了同来到此处的亡魂强调:过了鬼门关,踏上生死桥,就与生前世界彻彻底底地再无半点关联了。
黄泉之主对于此种建议从来都是欣然应允,她的宽容态度不得不说缓和了老爷子之前得知身份时的心理压力,只是这黄泉生死桥建成后,高高兴兴检查自己未来地盘的胡老爷子远远瞧见一道人影,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了。
——那是个身着玄色长袍的高挑男性,站在岸边眺望远方,黄泉生死桥上万鬼通行,这般贵气逼人的人物落在大多数人的眼中顶多也就是感慨一句,引不起太多的关注。
但是胡老堂主盯了一会后,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老人背着手在对方面前站定脚步,和他面面相觑一会后,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我说,钟离小友啊……”
钟离很耐心地应了一声:“许久不见了,老堂主。”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后老头的表情非但没有因为故友重逢而放松感慨,反而有些抑郁了。
胡老堂主摸摸胡子,沉吟好一会后才带着几分试探,开口又问:“我说,帝君呐……”
钟离还是很耐心的应了一次,一双金瞳带着几分笑意,明显是清楚怎么回事:“嗯,老堂主有事?”
胡一生:“……”
老头看起来愈发忧郁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好声好气地问道:“您这毛病,什么时候有的?”
钟离无奈失笑。
他身上不见岩王帝君的威仪,老人也只是将他当做那位可以随意闲聊的小友,并未摆出多么诚惶诚恐的架势。
当然了,这位下来要找谁自然不言而喻,只是胡老头在黄泉岸边见过一次这位故人后,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黄泉附近了。
莫要和他提冥主府,那地方无论见到哪位贵人他都觉得心痛,简直就是老头见之伤心闻之落泪的伤心地。
……对此,冥主只是将金翎鸟的管理之责转交给了胡老爷子,这才算是消了火,没之前刚刚得知真相时那么生气了。
金翎鸟完成引渡黄泉乡的第一步后,便由鬼门关的引渡人来完成后续。
冥主的黄泉乡毕竟尚未覆盖整个提瓦特,有资格纳入生死簿的仍然只是登记在册的璃月人,而且最近更让老头头疼的是,这项本该早就走入正轨的工作又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出现了幺蛾子。
伯阳来找他的时候,胡一生便是一身蓑衣带着斗笠,撑了条小船在黄泉上晃悠着,他生前便有着观察人的爱好,死后所见由人变鬼,众生百态,倒也让他琢磨出不少额外的乐子。
“老胡!老胡!”
死的日子久了,他们之间的称呼便也模糊了最初的规矩显得有些没大没小起来,胡老头懒洋洋在船上等了一会,见伯阳马上就要真生气了,这才重新撑起船篙,慢悠悠地晃到了岸边。
“好端端的,你来找我做什么。”
“就是因为好端端的我才来找你!”伯阳怒道,“这词儿我现在都说不清是什么意思了,你说璃月生境繁华热闹那自然是没毛病的,黄泉死域这么多鬼留着不走算是怎么回事啊?”
老头顿时就乐了:“鬼选择不走那是你轮转司的事情,和我一个引渡的有什么关系?”
“金翎鸟现在归你管,我不找你找谁。”伯阳啧了一声,嘀咕道:“怎么就这么多鬼,我怎么不知道你往生堂生意这么好过?”
胡一生啧啧两声,摇了摇头:“这话要问你们家了,正常的鬼是不少,可不正常的也越来越多了。”
伯阳一脸莫名其妙:“和我们家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老头反问一句,“冥主赐以术式,往生堂的仪倌只是负责将常世之物引入黄泉,璃月第一家正儿八经将其当做修炼术法的方士家族不就是你们家?只是按着冥主的说法,阴气入体仍需万般小心,万不可贪功冒进,破坏体内阴阳平衡的正常循环,可这毕竟是无需神之眼便可修炼的术式,你们家管得住,可你们作为最初一家传了这么多代这么多人,能确定所有人都管得住么?”
伯阳皱皱眉,没反驳这番话。
目前的术式仍然只是小范围使用,冥主和冥府七司的意思都没有将其快速推广的意思,但是毕竟人心难测,哪怕一百人中只有一两人存有异心不愿将其用之于民,那也是相当麻烦的事情了。
“生者的事情让生者自己去处理,没了这个麻烦也有别的麻烦,帝君与冥主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他老人家应当也明白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胡一生感慨着,只是话音未落便见老人的目光微微一肃,盯着某个岸边角落,神色微有变化。
“怎么了?”
老人摸摸胡子,冲他一抬下巴。
“看那小子。”
伯阳循声望去,在岸边不曾上桥的是个姿容俊俏的年轻人,比起其他亡魂普遍的满脸忧愁或是麻木平静,他却是满脸好奇兴致勃勃,完全不像是个刚刚死去的样子。
对方的衣着打扮都不像是璃月人,伯阳认真辨认了一会,不太确定地说道:“教令院的袍子……是须弥人?”
胡一生笑了一声,却是极少见的冷笑。
“不仅是个须弥人,还是个活人呢。”
伯阳神色倏然一肃。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老人摇摇头,他与伯阳正准备过去看看情况,却见那四处乱逛的年轻人一脚踩到黄泉花海的边缘碰到了一株花苞,立刻不约而同地缩缩脖子,若无其事地转头走了。
*
——黄泉冥府八千里,与之一同蔓延开的,是花娘们悉心照料的黄泉花海。
年轻人并不是璃月人,确切来讲他也并不是死在了璃月的土地上,作为没有金翎鸟引路的“非生非死之人”,过不去黄泉生死桥,自然也就谈不上进入真正的黄泉乡。
——但即使如此,这段经历也足以让他兴奋莫名了。
年轻人漫无目的的四处乱晃,满眼都是狂热的好奇和激动——璃月对生死的态度在七国之中都是少见的,人会对死后的世界产生幻想,这样的传说在各国都能寻到痕迹,严格来说并不算多么奇怪。
只是如同璃月这般,在信奉岩神摩拉克斯的前提下人们还能如此坚定对死后的信仰,这却又是无比少见的情况。
黄泉乡在璃月人的心中是确实存在的,不仅存在,而且还形成了如常世的国家政权一般一个明确且完整的政府行政系统,年轻人抱着尝试的心态来到这个国家,成功收获了有生以来最绝妙的一次惊喜!
谁能想到,这里的方士居然真的有办法能引出所谓的“天生死气”,让活人前往黄泉乡!
要知道,他一开始只是看到了往生堂的仪倌做着类似的事情,于是突发奇想生出了类似的猜测——若是物体可以通过他们口中“开光”的仪式送往黄泉乡,那人是不是也行?
排除生命的概念,谁能说人本身不是血肉和骨骼构成的另类物体?
年轻人的想法太过疯狂,往生堂堂主拒绝接待这样的“客人”,并严令禁止仪倌们与他接触,好在他不吝啬摩拉和好处,璃月这么大,总能找到那么几个要钱不要命的疯子。
至于谁来接受这样的术法,以生者之身前往黄泉乡,年轻人选择了自己。
这是疯狂的决定,但也是伟大的决定。
他想。
“这也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了……”
名为赞迪克的年轻人立在花海中,喃喃自语的感慨着。
他漫无目的的晃悠着,脚下忽然踩碎了什么,赞迪克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却是愣了一下。
被他踩碎的是一截人类的腿骨,旁边一颗白森森的骷髅脑袋用黑漆漆的空洞眼眶“注视”这上方,花藤缠绕在头骨之上,莫名有一种诡谲而妖异的美感。
赞迪克下意识拎起地上的白骨骷髅,认真思考着这种黄泉开放的特殊品种是依靠什么生长开放的,只是还没等他来得及把骨头转个圈,身后一道满含愁怨的女声已经叫住了他,幽幽道:“这位郎君,能否放下我夫君的骨头?”
来自须弥的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他手中白骨已经喀拉喀拉的开口,也不知晓声音是从哪传出的,只是那声音气若游丝,满是绝望的哀求之意:“陌娘……陌娘,你放过我……”
“夫君又记错啦,”对方柔柔一笑,不等年轻人作出回应,她伸出手径自捧走了赞迪克手中的头骨,幽幽道:“这儿只有花娘,没有‘陌娘’。”
赞迪克的眼中并无恐惧,只满眼惊奇地看着面前自称花娘的年轻女子,对方慢慢抬头觑了一眼,眼中波光流转似是在想着什么,但是到了最后,她却也只是柔声道:“郎君不像是璃月本地人呀。”
赞迪克生了张极好的脸,他舒然一笑,很是讨人喜欢:“你们璃月的黄泉乡,不渡外地的鬼?”
“冥主慈悲,若是未来她愿意去帮帮别人家的姑娘,想必也会有那么一天的。”花娘柔声细语的应着,她看着赞迪克,却是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但是郎君暂时还不能在这儿呢,你身上气息与黄泉乡不合,在这儿容易弄坏了我的花,我为您引条路,还是早些走了吧。”
年轻人的表情愈发好奇起来:“你们这儿还能允许人来去自如?”
花娘摸着手中头骨,慢条斯理地应着:“您既然能进来,我们自然也有能让您离开的法子……更何况您不应该在这儿呢。”
“……或者说,还不到时候。”
她微微笑起来。
“顺着这条路往下走,你能看到一座名为不归的小城,”花娘抬手一指,柔声道:“那儿的人和你一样,都是用了些手段进来的,城主老默晓得如何让你回去,只要你拿得出相应的代价。”
这却是奇了。
“我还以为……”他顿了顿,才以一种极为敬重严肃的语气说了下去:“黄泉冥府,全都归于黄泉之主的管控。”
花娘仍然只是笑。
“自然是的,冥主娘娘什么都知道,她晓得应该会有这么一个地方存在,所以不归城出现了,她便允许它出现。”
“对了,远道而来的小客人。”
花娘忽然换了称呼,她叫住了即将离开的赞迪克,柔声问道:“妾身姑且问个小小的问题,如您这样俊美优秀的外乡人,想必一定会有许多人喜欢吧?只是不知道璃月之外的人,又是如何看待女儿家为情所苦留下的眼泪?”
年轻人皱皱眉,却是心平气和地答道:“自然是要好好珍惜,不能让她哭。”
花娘定定的看着他,终于笑起来。
“男人呀……”
她轻轻抚着手中苍白的头骨,本就风情万种的一张脸此时笑得愈发美艳妖娆起来。
“长相思,长相思,”花娘哼唱着不知名的调子,捧着头骨目送着那俊美的年轻人头也不回地地走了,她没有动,也没有转开视线,只是继续唱着她的曲儿,“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随着脚步声靠近,花娘也渐渐缓了吟唱的小调,回身看向立在花海边缘的老人。
她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真切,放下头骨过去,对着老人柔声笑问:“胡老爷子,您这是有事?”
胡一生摸摸胡子,温声问道:“可还好?”
花娘轻声笑起来:“都这样子了,哪里还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和姐妹们一起种种花静静心罢了。”
“无需为了那种人动气。”
老人心平气和地劝着,“那小子应当是用了些什么法子,把自己当做‘物品’送了下来……”
“——不会看重自己的性命,何谈珍视他人的生命?”
罔顾生死伦常,将生命视作可以随意操控的道具……
那名将黄泉乡视作游乐场的年轻人,便是这样的性子。
他还年轻,还有天赋,而且还有着与这份天赋成正比的疯狂,若是他这一次能从黄泉乡成功离开的话……
曾经的往生堂堂主重重叹了口气。
那可就是个大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