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无数的金翎鸟飞出了主人的指尖。

  有人认得那样的金色小雀,七月十四,百鬼夜行,千岩军英魂返乡之日便是这样的金色小鸟与之同行,等候亡魂最后一次与家人团聚,它们会在第一缕晨光升起之前,携着这些早该离开却因执念不愿往生的英灵回归黄泉冥土。

  ——金翎鸟开始渐渐被刻入璃月人的印象,是从他们注意到这金色的鸟雀会在白日出现开始的。

  最初只是携带着英魂归乡的金色小雀,若在白日出现盘旋某家屋檐之上,那么便意味着这户人家之中某人的生机耗尽,已经呈现衰弱死兆;

  而若是突兀出现在荒郊野外徘徊不散,则是说明此地有人突兀横死,或是受灾,或是被害,金翎鸟驻留之处尸骨不朽不坏,直至有人愿意收敛亡骨令其安然下葬。

  可无论如何,黄泉的金翎鸟,在璃月人的眼中往往昭示着死亡与不详。

  凡人生老病死乃是命定恒常,黄泉之主虽可依靠生机消耗磨损程度来判定凡人何时逝去,可人类对于死亡的抵触和恐惧并不会因为这小鸟安静的预告给出于对应理解的宽容,他们更多会选择撵走这些带着死亡讯息的黄泉令使,虽不至于对其恨之入骨,却也绝对称不上是喜欢或者理解。

  唯一愿意循着金翎鸟的动作作出回应的,整个璃月大概也就只有往生堂了吧。

  准备器具,打听信息,按着金翎鸟的位置提前做好相应的准备,只是大多人家只会觉得他们晦气又讨厌,人还好端端的莫名就要咒人去死,碰上那性子火爆些的,都不许往生堂的仪倌们靠近,稍稍近了几步就是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

  “这么上心,那老头该不成掉钱眼里了吧?”

  “为了生意当真是不择手段……怕不是恨不得自个儿棺材里都铺摩拉……”

  “可别忘了,人家本来就说过所有人未来都是他的客人……见到这么多黄泉鸟,估计也就他能高兴得起来了吧。”

  “往生堂,金翎鸟,黄泉乡……啧,也称得上是相配。”

  对于普通人的闲言碎语,往生堂堂主对此仍是一贯的无动于衷。

  “无须在意这等小事,旁人要如何去说就随他们心意去好了,不用管他们。”

  老堂主心平气和地与堂中尚且年轻的仪倌们说道。

  “咱们往生堂本就是收着活人的钱去做死人的生意,金翎鸟在与不在,我们都是这么过的。”

  老人的声音沉稳有力,哪怕刚刚才被人家冲上门骂了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他也仍然是满脸的平静温和,他对着仪倌们这么说,也和自己的家人们这么说。

  “这里诸多规矩并不只是为活人所立,人死后在凡间最后一程,总要顺从心意,让人家妥妥帖帖地走。”

  “挨骂当然是难受的。”

  老堂主笑笑,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

  “没人喜欢挨骂,我又不是什么傻子,人家骂我都还要嬉皮笑脸凑上去,你老爹我还没那么不知廉耻……老头子我只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能理解普通人怎么想的,这种事情又怎么能随便说清楚哪一边是对是错呢?”

  “没人喜欢做讨人厌的事情——可你看,往生堂已经延续了四十多代,说明这种事总要有人去做,也始终有人愿意去做。”

  “但是他们骂你骂的越来越难听了,爹……”

  “得了吧,”老堂主笑道:“没有金翎鸟之前他们难不成就少骂我了?人本就是这样,璃月忌讳白事,避讳往生堂又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不过他们倒是有一件事说得准:往生堂不讨厌金翎鸟,有准备的时间,总比猝不及防慌乱准备来得好。”

  做儿子的仍是一脸不解。

  老堂主却表示,有些东西说出口变没了意思,总要靠他自己去悟才能明白。

  金翎鸟出现之后,对璃月有些影响,却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正如往生堂老堂主所说,这金色小鸟没出现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

  有人愿意提前联系往生堂做些准备,有人四处寻医问药试图寻找应对之法,也有人只是消极对待听天由命,更有人哭天喊地,哭嚎埋怨苍天不公神明无眼……

  而在璃月港的街头巷尾,说书人将那醒木一拍,却是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金翎鸟的故事。

  “……上一回书说到,层岩巨渊一战之后,无数千岩英魂与魔兽同归于尽一同魂归黄泉,血战之后,巨渊深处怨念横生,将士英魂更是被妖邪业障困束战场之上不得轮回,如此一来,也是击破了璃月的阴阳平衡生死轮转,引得黄泉尊主勃然大怒。”

  “……于是岩王帝君亲下黄泉,与那执掌轮回生死的黄泉尊主约法三章,化解千岩军英魂生前执念戾气,助他们得以解脱,再入轮回——”

  “——七月十四,黄泉门开,诸仙退避,百鬼夜行。”

  “只是这黄泉生死门一开,便有不少事情也在此之后跟着变了味道,”说书人故作唏嘘,换了个语气继续娓娓道来:“话说那金翎鸟,乃是黄泉尊主的座下令使,不要看那小雀身形娇小体态轻盈,实则是煞气冲天,恶鬼难近;

  帝君因有契约束缚,不得对黄泉令使拘魂捕魄的工作不过多干涉,有道是‘黄泉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

  座下听众迫不及待,抢着问道:“黄泉尊主要人非死不可,帝君他老人家就没说什么吗?”

  “这位看官好问题!”说书人赞了一声,又是一拍醒木,“岩王帝君自然是怜感璃月民众不忍如此,只是这生老病死乃是天地轮回,即使是岩王爷他老人家亲自相劝,也只是让那金翎鸟早些出现,提前几日告知生死罢了。”

  他话音一顿,听得坐下一片唏嘘不满,却一脸神秘道:“可诸位有所不知,这以恶鬼为食的黄泉令使,也有过无功而返的时候。”

  “话说在绯云坡,有这么一户人家,金翎鸟在屋檐之上徘徊了三天三夜,那户人家的家主本就是重病之身,金翎鸟出现后更是奄奄一息,正当这户人家自认此番无救,只能任由金翎鸟带走家人亡魂前往黄泉的时候,却有一年轻药师登门造访,想要讨杯水喝——”

  ……

  胡一生听到这里便起了身,不再听了。

  与他一同起身的还有另外一位老人,对方衣着华贵,他侧头看着往生堂的老堂主,笑道:“说书人虽然惯常爱编故事,可这次看来应该是真的?”

  “那户人家的小儿子早早找上了往生堂,可是好大一个单子呢,自然是要多多上心的。”胡一生挑眉笑道,“不得不说,那年轻人也的确是有些本事,虽说说书人的故事总归夸张了些,但我往生堂却是因此失了一笔大单子,不少材料刚刚准备好就用不上了,现在还在后院放着呢,送你如何?”

  “我自个有,用不着你的假好心,鬼知道你这老东西是不是藏了什么算计,怕不是恨不得我走了还要宰我一刀。”

  老人笑骂了一句,话音一转,又是略带几分试探:“只是此般起死回生……”

  “非也非也,”老友话未说完,胡一生已经摇着头连连否认:“绝非是起死回生,刚刚听的故事怎么就忘了,那黄泉尊主连岩王爷都劝不得,难道一个无名的年轻药师就有能耐了?”

  “不是‘大能者可起死回生’,而是‘医师不能见死不救’。”

  老堂主强调道。

  老人一怔,随即含笑点头:“倒是我说错了。”

  “不过这药师嘛……我倒也知道如何联系,你若是现在去找,应当也来得及。”老堂主低声说了一句,却见老友笑笑,也和自己一般摇了摇头。

  “生死有命,何必强求?这种事情你比任何人都看得开,我与你相交这么多年,看也看会了。”

  老人俯身行礼,最后一次与老友告别。

  金翎鸟会提前七日出现,今日已经是第三日。

  金色小雀出现的第一日,老人枯坐了一天。

  之后,他的态度是异乎寻常的平静,交接工作,嘱托家人,亲自安排各项身后之事,期间也应从家人请求让医师看诊,得到的答案大多一样:心血耗竭,神仙难救。

  最后几天,老人选择与自己老妻安静共度,不愿旁人再来打扰,他整理衣冠神色肃然又不失平静,当他缓缓闭上眼的时候,那只金色的小鸟终于跳上了他的床头,张开了一双轻盈的羽翼。

  *

  生死界,黄泉乡。

  死后的世界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古怪妖异,抬眼望去也只有幽魂往来哀哀啜泣,黄泉隔绝生死两界,金翎鸟引过黄泉,再想回身渡河就只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老人知道七月十四百鬼夜行的故事,只是经历过七月十四仍要驻留此处不入轮回的亡魂也比他想象的多了太多,他左右看了看,却也没有与他们一起选择停留此地。

  在黄泉的彼岸,似乎有什么正在等着他。

  那是一种奇妙的预感,一种超脱灵魂之外的玄妙感知,他知晓在那条路的尽头等着自己的是另一种更高的许可,这种许可不属于神明的注视,也不是凡世视作珍宝的神之眼——事实上他并没有拥有过神之眼,可他莫名就很清楚自己拥有这样的资格,只要踏出一步,他就能前往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

  老人看着那些在此驻足不去的亡魂,忽然就停住了脚步。

  “老人家分明坦坦荡荡毫无牵挂,为何不走?”

  一道声音传来,老人循声望去瞧见一名中年方士站在不远处,满脸无奈地看着自己。

  “在下伯阳,在这儿帮忙做些琐事,老人家若是真的没什么事情就不要在这里留恋了,早些走了也方便我们继续工作。”

  “……这倒不急。”老人笑起来,“只是不知七月十四之后,这里为何还有这么多亡魂不愿离开?”

  “生前执念未散,自然就不愿走,”对方答道,“说是死后就全都一笔勾销,可是能说走就走的,却也没有多少。”

  老人又问:“小兄弟瞧着也不是个看不开的,为何也没有走?”

  “这……”伯阳蹙眉,左右看看后茫然道:“这里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处理,我若是走了谁来做呢?”

  老人微笑道:“总会有人做的。”

  “总会有人去做,那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我?”伯阳答了一句,无奈道:“您若是真的心疼晚辈,就早些入轮回吧。”

  “不去了。”

  他道。

  老人对瞬间蹙眉的伯阳摇了摇头,脸上却是笑意更深:“小兄弟说的不错,既然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那为何不能多我一个?”

  “还请您帮忙做个引路,带老夫去见见黄泉尊主吧。”

  老人细细抚过自己的衣袍,认认真真重整衣冠,对着伯阳笑道:

  “——生前曾为璃月七星之一天权星,死后不过是无名老鬼一个,还望老头子生前这点微薄名声,能在黄泉尊主这里换个合适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