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的老头已经在门口枯坐了一个月了。

  不说话,不理人,做完一天的活后余下的大部分时间就只是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抽着旱烟,几月之前那个声如洪钟手脚利索的男人一下子就成了现在这个沉默又颓丧的枯干老头,层岩巨渊一战后,几位千岩军的将士登门拜访,那天之后他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几十岁,再也撑不起腰杆了。

  邻里之间关系亲密,你来我往的大多都知道他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最任性不听话的小儿子被老头子亲自送进了千岩军想要磨练磨练,心是好的,谁都明白那的确是个好地方,也不觉得严家老头做错了什么,毕竟谁家父母不盼着儿女成才呢?

  ……可层岩巨渊之后,仿佛所有的意义都变了。

  严家老头不是会斤斤计较的性子,也没有和家中老太太一样一夜哭白了头发,只是在反复问询战场战况后,老人沉默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吾儿英勇,甚好。

  只是他的腰背自此就只是沉沉地弓着,再也起不来了。

  家里老大给幼弟造了衣冠冢,其余兄弟姊妹时不时回来看看父母的情况,层岩巨渊战事惨烈,并非只有严家失去了孩子,父母看着面上无事,可孩子们看着那一袋袋抽完的旱烟和每天都能在灶台旁边看到的包好随时都能下锅的馄饨,却也说不出一个阻止的字来。

  如此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过了几个月,这一年便也过去了大半。

  *

  七月了。

  不知为何,今年璃月的天气好像并没有往年的那样炎热难耐,躲在树荫之下的感觉更是明显,仿佛有种阴冷寒气徘徊不散,听闻荻花洲有仙人镇守祓除邪祟清除业障,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里才格外奇怪吧。

  瞧着行人匆匆离开,御风的仙君这才自高处落下仔细左右打量一番,让人类感觉到阴寒不适的附近不见邪祟魔物,地脉也是稳定流淌并无阻塞,看了一圈后也只有晃晃悠悠飞下来的雪白团雀出现,熟练又自然地拿降魔大圣的头顶发丝做了临时的巢穴,惬意地窝了进去。

  “……”魈叹口气,却也没把脑袋上的小家伙给晃下来,只是伸手戳了戳头顶的团雀,低声道:“你若是闲着没事只想睡觉,就去帮我问问应达他们那里情况如何,需不需要帮忙。”

  团雀在他头顶啾啾叫了几声,蹦跶了几下后才不情不愿地扑腾着翅膀离开了。

  魈目送着团雀离去,眼中不安并未退去。

  魔神战争结束之后,璃月各地渐渐趋于平静,几位仙众夜叉仍驻足于无人所知的战场上,魈选择留在这里,也许是因为他的心中仍有几分不愿放弃不想承认的任性私心。

  这里能看到风起的方向。

  越过荻花洲,便是已经被海潮吞没的昔日旧地,曾经沉睡着魔神残骸的污浊之地和旧国废墟也已经被千年的风霜浪潮洗刷成了今日面目全非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在等一阵风,等一个人,等一双重新落在自己头顶的柔软手掌,略带嗔怪的揉乱自己的头发。

  荻花洲的风从不停歇,却不是他最熟悉的那一种。

  少年姿态的仙人收回了视线,检查之后并未有什么问题,附近没有污染,也没有地脉淤积,很大概率可能只是这些喜欢胡乱尝试璃月美食的外地人不小心吃错了东西,比起仙人驱邪也许更适合去不卜庐开副清心宁神的药材。

  仙人正准备离去,忽然感觉一阵陌生视线盯着自己的背后,一股陌生寒意自脊椎倏然窜起,他神色一肃瞬间转身,和璞鸢已经横于掌中,可附近并无魔物妖邪,只有一只金色翎羽的小雀蹲在树杈上,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是错觉么?

  魈不由得蹙起眉。

  他能看出来那只小雀并非凡间鸟雀,只是它并无敌意也无杀意,非要说的话应当也就比那只喜欢在自己脑袋上耀武扬威的那只白团雀稍微强一点,降魔大圣也不至于见了什么就要砍,他见那只金翎鸟只是老老实实蹲在那里,有些不放心的多看了几眼,还是抬手挥出一道浅风,意图将这小家伙赶到其他更安全的地方去。

  降魔大圣自认自己下手不轻也不重,用来惊起鸟雀已经绰绰有余,可那道微风搭在树枝上,树枝摇晃,可金翎鸟依旧不动如山,还是见到魈下意识皱起眉这才慢吞吞地张开翅膀飞了起来,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魈的确从一只鸟的身上感到了一种诡异的纵容。

  “虽然有点懒得走但你让我走那我就走吧”——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魈:“……”

  纵然千年沉淀让降魔大圣的心性沉稳了许多,他还是忍不住眉头一挑。

  那只金翎鸟飞的非常随心所欲,仙人五感敏锐,而它甚至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一下,没有飞得太远,转而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户人家的墙垛上,门口抽烟的老头抬头看了一眼那金灿灿的鸟雀,既没有出手逗弄也没有挥舞驱赶,他像是浑然不觉这多了个什么东西似的,自顾自地敲了敲烟杆就回屋了。

  金翎鸟调整了一下姿势,便在这里闭目养神,等着月落日升的三更之时。

  *

  “那有只鸟一直停在咱家院子里呢,老头子。”

  “有便有了,又怎么了,一只小鸟蹲在那儿又不碍事。”

  “这倒也是……”头发花白的老妇擦了擦自己手,灶台旁边又是十几个刚刚包好的馄饨,柴火堆在旁边,她有些神经质地搓了搓自己还带着一点面粉的粗糙手指,又自顾自地念叨起来:“就包了这么些个……也不晓得老幺吃不吃得饱……”

  严家老头动作一顿,又想去摸自己的烟杆了,只是还不等他的手伸入床头的抽屉,院子外面似乎正有人敲门。

  叩叩,叩叩。

  一阵又一阵的,清晰又突兀。

  老两口面面相觑,在临屋歇息的老大已经先一步跑了出来,拦住了想要出去看看的父母。

  “这大晚上的谁敲门……”他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敲门人幽幽喊了一声。

  “——娘。”

  老两口浑身一震,严母更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直愣愣的看着门口的方向。

  “娘,开门啊娘。”

  屋外的声音仍在一声又一声的叫着,

  “娘……您怎么不理我,我是老七啊,娘。”

  “老七!”不等老大阻拦,严母已经一声惊叫跳了起来,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推开挡在面前的老大,一个身高腿长的壮年汉子硬是没拦住自己的老母亲,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母亲就已经冲出了院子,直接一把打开了院门。

  “……娘。”

  严七站在门口,哆嗦着嘴唇,好一会才对着母亲露出一个笑。

  “儿子放心不下,回来看看您。”

  紧跟着冲出去的父子俩愣愣看着门口那身着千岩军铠甲的年轻兵士,他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一身铠甲破破烂烂内里暗藏血污,严七小心避开了母亲颤抖着想要上前抚摸自己的手,转开目光看向院中,又是一个笑:“爹,大哥。”

  老大原本还想拦着自己的亲爹过去,结果对方一开口,他喉咙也是一酸,莫名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严母反复摩挲着自己的衣裙,喃喃自语着连连点头,严七又叫了她一声,仍是家中老幺惯常的撒娇口吻:“娘,我饿了。”

  “不饿,不饿!”严母顿时跳起来,哽咽道:“幺儿不怕,娘包了馄饨,你最爱吃的馅儿,娘现在就去做,娘现在就去给你煮……!”

  严七笑着点点头,老大忽然跳了起来,匆匆忙忙往外跑,只是出院门的时候见弟弟明显避开了自己的接触,他仍是喉咙一哽,强压着情绪大声喊起来:“你在这儿别跑,听到了没老幺?你在这儿等着,你要是跑了我就替爹打断你的腿!”

  “……应当是去叫你其余几个哥哥姐姐了。”

  严家老头稍微站直了一点,他长久地注视着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干涩:“……先进来吧,你娘给你煮馄饨去了。”他错开目光有些胡乱的左右看了看,又道:“我去、我去拿瓶酒……咱爷俩也算是……最后喝一杯。”

  严七一怔,哽咽着说了声好。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看父母一个匆匆忙忙去煮馄饨,一个佝偻着后背去找酒,有些无助的抬头看着墙垛上蹲着的金翎鸟,小心翼翼的问道:“我爹娘还是活人,他们给的东西我吃了,他们不会受影响吗?”

  “——老夫虽是猜测,但应当是不会。”

  老人声音突兀的从背后响起,严七吓了一跳,他一回头便瞧见了一位身着黑袍的奇怪老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双眼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看得他浑身都觉得不对劲:“您是……”

  “贸然打扰了,”他笑笑,行了一礼,“往生堂第四十七代堂主,胡一生,今夜百鬼夜行在璃月可谓闻所未闻,一时好奇便想出来看看。”

  “……”

  严七后退一步,满脸惊慌。

  “小兄弟不必如此看着我,”胡一生笑眯眯的说道,“且不说璃月乃是岩王帝君亲自庇护,这样大的阵仗他老人家都没动手,我自然没理由越俎代庖,擅自判断是对是错;单纯就能送千岩军亡魂归乡这件事,以我个人私心来看,就也绝对算不上是坏事。”

  “你确实是鬼,按着往生堂的规矩来说,老夫应当是现在劝你早些放下执念走入轮回才对,”胡一生摸摸胡子,却是叹了口气,“可送你来的乃是不亚于岩王帝君的大能者,强制打破你们自己的规矩,也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往生堂堂主应该做的。”

  老人话音未落,远方一声女子刺耳尖叫,跟着大哥匆匆赶来的严家三娘已经拎着裙摆气势汹汹的跑了过来,随手抄起家门口的笤帚就往胡一生的身上砸,尖着嗓子叫起来:“哪里来的乡下野道,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我弟弟好端端站在这里,哪里容许你胡说八道!!!”

  胡一生虽是老人,腿脚动作却比不少年轻人还要利索,见那姑娘杀气腾腾的样子他也没再过多纠缠,轻松躲过严家三娘的暴怒攻击,远远扔下一句馄饨应当可以随便吃后,一溜烟的就跑远了。

  现在的年轻姑娘可真是太过凶悍了……往生堂的老堂主登上不远处一个缓坡,扶着腰气喘吁吁地站定,他顺了口气后远远看着看严家儿女叽叽喳喳聚在一起,虽然还是很想凑过去听听,但是这样未免有些太过不解风情。

  老头揉了揉自己的老腰,感慨果然岁月催人老禁不起多少折腾,身边响起一阵脚步声,他揉腰的动作一顿,回头笑道:“呦,朋友不辞辛苦跟了老头一路,居然还跟着呢?”

  “往生堂堂主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一口气跑了一整个晚上,在下也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那是个姿容俊美气质不凡的贵公子,一双琥珀金瞳带了温润笑意,对着老堂主微微颔首:“在下钟离,有些问题想和往生堂堂主讨教。”

  “朋友若是要问我为何跑了一晚上却不曾动手超度哪怕一只亡魂,那老夫也只能说您实在是不懂风雅。”

  “并非如此。”钟离摇摇头,“在我看来这不是坏事。”

  老堂主一挑眉毛,起了几分兴趣:“朋友看着年纪不大,意外是个看得开的……算了,朋友想问什么?”

  钟离笑了笑。

  “想问今晚发生的事情,老堂主如何看待?”

  老堂主侧头看了一眼钟离的眼睛,便啧了一声,感慨起来。

  “小友看着年纪轻轻,怎么忽然有此一问?”

  但他也只是简单感慨了一句,然后便坦然回答了这个问题:“汝之蜜糖,彼之□□——你今日百般畏惧的恶鬼,又怎么能说不是人家日思夜想苦苦不得再见的人?只是凡人大多不愿看透生死,其中更有不少人会连带着忌讳往生堂的存在,像是避开了就不必死了似的。”

  老堂主简单说完,又有些疑惑:“看你分明是个看得开的,为何又要多问这一句?”

  “……只是想起一些旧事罢了。”钟离笑笑,潦草解释了几句:“有位朋友,她曾经做过一件和今晚类似的事情,只是当时大多数人的立场,应当就是那些并无魂魄归家的普通人家吧……这些人家并不被这种情感所累,所以现在也只会想到百鬼夜行的恐怖之处。”

  因为事不关己,所以也就无需理解。

  因为愿意理解的都已经死去,所以活下来的人只会吝啬地留给她死之暴君的名声,连最后一点温情也不愿意留下。

  老堂主唏嘘一声,摸了摸胡子。

  “这倒是并不意外,”他心有所感却并未多想,只是轻声感慨道,“只不过璃月嘛……应当不至于到那一步才对。”

  钟离眉峰一抬,转头看了过去。

  “老堂主看起来颇有信心啊。”

  “不是信心,只是清楚我往生堂的生意有多好罢了,”老头摸摸胡子,一脸骄傲:“生死天注定,人生在世,无论他们多么嫌弃往生堂这身黑袍,迟早有一日都会是我往生堂的客人。”

  他转过头,对着钟离眨眨眼,坦然笑道:“无论旁人怎么想,今晚都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不过现在估计大多数人都还不懂,不妨事!老夫今天心情好,朋友若是无事,不妨来陪我喝一杯?”

  钟离却是直接摇摇头。

  “不必了。”

  老堂主看着他,却是满脸揶揄。

  似乎连这位朋友自己也未曾注意,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已经连声音都变得温和了许多。

  钟离瞧见老人戏谑目光,笑了笑却也未曾掩饰什么,只是大方说道:“等我把这消息转告给那位‘朋友’后,这杯酒再喝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