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纳巴斯从未如此渴望一个答案,一个真相。

  雷神仍然陪在她的身边,但是她已经没有心思回头再去看她了,神明的目光注视着那些紧闭的房门,看着那些已经睡去的人类,魔物的残骸已经消失,就像是女人崩溃哭喊时滑落的泪水,它们落入地上,然后转瞬即逝。

  “我需要一个答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面充斥着的不再是最初的痛苦和愤怒,她的声音里出现了迷茫和对未知的惶恐,这不会是单独的例子,而在自己前去寻找迭卡拉庇安的路上,这样的事情也许还会发生无数次。

  这个过程可能会反复摧杀她的意志,神明记得那个女人的眼神,也许再过几百年几千年,她还会记得那双写满了仇恨和怨毒的眼睛。

  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什么又是正确的拯救?

  什么才是人民希望的爱和救赎?

  除了迭卡拉庇安,没有人能给她这个答案——所以,她必须要去。

  哪怕这个答案可能摧毁她坚持了数千年的信仰和本心,她也仍然需要这个答案。

  巴纳巴斯的目光终于投向了被虫群遮蔽的坎瑞亚王宫主殿。

  ***

  在漆黑的虫群隔绝开的两个世界,在坎瑞亚的王宫里,王仍端坐在王座之上。她的面前是最后坚持守护这个国家的臣子,安弗塔斯跪在她的面前,垂下骑士始终高昂的头颅。

  这也许是他第一次不是为了其他理由,怀抱着纯粹且虔诚的本心跪在女王的面前,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大抵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你应该知道我为唤你前来,安弗塔斯。”

  元帅沉默了好久,才压着嗓子开口:“是的,陛下。”

  “你如今所见的灾厄并不是属于提瓦特的灾厄,你应该清楚,坎瑞亚如今的实力,抵挡不住真正的深渊。”

  “……是的,”元帅的头顶垂得更低,哽咽道:“我们知道,陛下。”

  “不过这对你们来说,说不定反而是一件好事情。”

  伊莱恩微笑起来。

  奠定国家基础的纯正信念早已在千百年的传承中扭曲了最初的本相,只留下了野心,贪婪,空虚却膨胀的骄傲,以及那份对战争和开拓的病态执念,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国家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以人类的血肉奠定同国家基础,真正与神明并肩的人类之国的坎瑞亚了。

  但是,毁灭往往是新生的开始,真正堪比钢铁的不屈意志需要血与火的疼痛去反复淬炼,女王注视着面前的骑士,温声道:“余已经尽到了最后的职责,现在也轮到你们自己了——去承担起属于坎瑞亚的责任吧,元帅大人。”

  “我从不怀疑人类的野心和贪婪迟早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毁灭这个种族,但是我也始终相信,能拯救人类的也永远都只有人类自己。”

  元帅撑在地上的手正在颤抖。

  “……坎瑞亚,会永远记住您最后的救赎,陛下。”

  “此生能有机会为您效命,是我身为人类以外最大的荣耀。”

  即使之后无人存活,哪怕未来无人理解,坎瑞亚都会记住这位最后的女王。

  女王的目光望向王座正前方的位置,属于坎瑞亚王的王座,本来是可以将整个坎瑞亚的景色揽入眼中的绝佳位置,可此时她只能看见灾厄的虫群,正如昔日旧蒙德遮天蔽日的风雪,无论是高塔的孤王还是城中被禁锢的人民,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无论是世界,还是未来。

  但是,还是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她放开自己的止境之杖,千风凝于指尖拉开了熟悉的长弓,她曾经破开旧蒙德冰封千年的风雪和坚硬的冻土,为人民带来自由的新地和广袤的世界,可这一次当她松开烈风收束的弓弦撕开最后遮掩真相的如夜帷幕,展露于子民眼中的却只有黑火,焦土,灾厄,毁灭的末日。

  烈风的弓矢已经毫不留情地射穿巨兽的喉颈和四肢,在兽之灾厄剧痛的嘶吼和轰然倒地的巨响中,女王抬起头,她看到了降临此处的昔年旧人。

  她的心中忽然就跟着生出几分奇异的惆怅,并非因为在这样的情境下与旧友重逢,而是因为神明的上方同样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果然,坎瑞亚是地下之国,看不到真正的天空。

  当弓矢扬起的流风散尽,瞬间自远方急攻而来的是冰雪凝化身影,比起其他尘世执政的迟疑和僵硬,巴纳巴斯却是第一个毫不犹豫踏上王座所在的高台的神明。

  她的脚步在看清迭卡拉庇安胸口血腥惨状的那一刻稍有迟疑,而就是这片刻的停顿已经足够巴巴托斯落下来抢在了她的前面,少年满脸惶惶,想也不想地就想往对面跑过去:“伊——”

  他还没来得及迈出第二步,一道风刃已经无比精准地砸在了他的面前。

  温迪怔住,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在只有女王能看到的地方,他的表情写满了不可思议的委屈和对她伤势的急迫担忧,少年乖乖站在那里不敢动,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可伊莱恩的表情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尘世七执政之一,风神巴巴托斯——”

  她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温迪瞬间变化的脸色,只是重新握住了自己的止境之杖,神色平淡地看着他:“难道需要余来和你提醒你如今的立场吗?”

  “……无论如何,先把伤口整理一下吧。”

  巴纳巴斯的声音干涩,她不否认自己现在对迭卡拉庇安仍有几分敌意,但也不代表她就会这样趁虚而入,可对方却轻笑一声,满不在意的抬起头来。

  “诸位不是已经见到了那只虫子手上拿着的灵核了么?……那确确实实是从我身上挖走的东西,正如诸位所见,这样的伤口无论如何处理也已经没什么必要了,但是时间仍然充足,回答几个问题满足各位的好奇心,尚且绰绰有余。”

  尘世执政们面面相觑,雷电真不在这里,水与火对视一眼不曾开口,而风与岩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从伊莱恩的身上挪开,巴纳巴斯看着她的胸口,最终还是缓缓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我看到坎瑞亚的人民在睡梦中死去,亡者被黑犬吞噬……”

  “诸位入城以来所见所有人的确是我所杀,”伊莱恩的声音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巴纳巴斯的问询,坦然说道:“天理告知诸位的东西应当没有任何的错处,的确是我为坎瑞亚人带来了死亡的沉眠,是我带来了两大足以覆灭提瓦特的灾厄,是我解除了封印让巴格斯特与诸位争斗,也是我下令让黑犬带走了亡者的灵魂——如果尘世七执政此行前来是为了镇压深渊、祓除带来死亡的暴君,那么余也自觉不需要再去解释什么。”

  “可是……”冰神的声音正在颤抖,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同样也看见,活下来的人类变成了魔物……”

  如果是有这样的答案或是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秘真相,只要她解释,只要她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呢。”

  巴纳巴斯愕然瞪大眼睛,看着对方满眼的无动于衷。

  “说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余坐在这儿等你们过来,然后告诉你们,天降的诅咒正在坎瑞亚人之中蔓延,纯血沦为不死的傀儡,普通人成为漆黑的魔物,然后等你们在这里慢慢商量研究琢磨出破解之法,和那些仍然在坚持想要撕开深渊裂缝的蠢货反复拉扯,你们舍不得人类去死,可现实的结果往往会让所有人都生不如死。”

  已经被诅咒侵蚀的人类等不起这种柔软的慈悲,坎瑞亚等不起,而提瓦特更等不起。

  “我比你们任何一个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女王的眼中没有任何的波澜,“死亡,毁灭,灭国,无论你们相信与否,这样的事情余已经做过无数次——只是提前用死亡作为手段,将痛苦终结在尚且可以忍耐的范围内,因为在这里追求过程和手段的正义已经没有必要……还是说,你们谁能下出同样的命令?”

  巴纳巴斯瞬间瞪大眼睛:“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那么现在余决定来承担这一切,又有什么问题!?”

  女王厉声反问。

  “你们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做,你们不愿杀的人我来杀,温情和仁爱无法救人就用纯粹的支配来取代一切,活着不被允许的话就由王来赐予死亡的解脱,王本就是要有代替人民做出选择并承担选择之后代价的义务——人类本来就是胆小又软弱的生物,贪婪、弱小、短视,自私……享受统治赐予的繁荣,诅咒带来毁灭的暴君,只需要一个让他们有可以推卸一切过错和负罪感的存在,那么他们就能永远延续下去!”

  “——余没有错。”

  女王平静地说道。

  “坎瑞亚需要引领覆灭的存在,他们需要逃避,需要推卸,需要有人来做出这个‘错误的选择’,那么就由余来做出这个最后的决定;如果这就是唯一能拯救坎瑞亚的方法,那么王就不会有任何迟疑。”

  四下皆静。

  神明沉默着,无人知晓要如何回应女王的声音。

  ……可是,伊莱恩。

  摩拉克斯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王座上的暴君,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看见了一场不灭的大火,看见了倒塌的城墙,看见一段被抛弃的历史,看见在遗忘一切的新生国度里倔强不愿低头的最后信徒。

  王应该为人民做出决定。

  可王从来也不应该成为新生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