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深爱着人类的王,因为无法忍受人类成为玩具的世界,亲手杀死了她爱着的人类,于是妖精的国度杀死了她;

  那位深爱着人类的王,因为无法接受被神明控制的未来,毁掉了自己一手缔造的国家,于是崭新的历史抛弃了她。

  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皮耶罗想道。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他曾刻意避开过深渊的研究,无论是出于对黄金贤者的嫉妒还是对先王的失望,他对于深渊和那份神秘的力量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但现在皮耶罗几乎是咆哮着命令所有人拿来和深渊有关的研究和相关材料,好在他还是宫廷法师,好在他还是女王的代言人,好在他还有权利可以调阅这些禁忌的材料。

  这样突如其来的疯狂行为让人很难不去联想,那位宫廷法师已经占据了王的书房快三天,这期间他不吃不喝甚至连个反应也没有,王召唤的两位英灵不会干涉坎瑞亚的任何行动,女仆们不知向谁求救才比较好,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每每试探着询问那位大人是否需要帮助,等待她们的要么是一片死寂要么就是毫不留情的斥责,无奈之下她们最后只好找来了那位宫廷卫队的队长,怯怯询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戴因斯雷布也是一头雾水,只不过考虑到皮耶罗此时正在拼命研究的是深渊相关的事情,他还是前去询问了黄金的贤者莱茵多特,女王继位之后没有干涉过坎瑞亚的内政,只是比起先王伊尔明毫不掩饰的宠爱,她对这位炼金术士却是全然漠视的态度。

  莱茵多特思考片刻,却是提出一个其他的问题:“陛下通过裂隙前往深渊已经多久了?”

  “差不多五天左右,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莱茵多特在心里暗骂一声,如果她理解的方向没有错的话,问题可他妈大了去了。

  她也顾不上什么规矩和礼仪,当着戴因斯雷布和其他宫廷卫队的面直接冲进了王殿,皮耶罗锁死了房门拒绝开门她就直接把门暴力砸开,在满屋纷飞的纸卷之中,他们看见了屈膝坐在地上的皮耶罗。

  这位素来将自己全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宫廷法师只穿着满是皱褶的衬衫和长裤坐在地上,精致华丽的外套和大氅早已随意扔在了一旁,目光停留在近处的几张纸上,许久不曾挪开。

  他开口的那一刻,声音沙哑地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诡异的陌生:

  “……有关禁忌的研究,莱茵多特,告诉我……这里面到底牵扯了多少人,不要用那些发给普通军队的报告文书来搪塞我,给我一个最真实的数字,这种级别的机密就连安弗塔斯也没有资格完全接触,唯独你不会不知道。”

  可是炼金术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皮耶罗做了一个缓慢地深呼吸,他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把文稿,也不管这些东西有着多么珍贵的价值毫不犹豫地向着半空一甩,在纷纷扬扬地纸张坠落的过程中,他一字一顿地沉声问道:“那么我问你……负责看守裂隙的坎瑞亚军队,他们需要面对的敌人,他们必须要拼命去杀死的敌人,有多少是我们曾经的同僚和伙伴!?”

  莱茵多特伸出手,捏住了其中下坠的一张纸。

  那上面用坎瑞亚的文字写着三个月前的一次军事报告,战斗的结果并不乐观——坎瑞亚人研究禁忌用了多少时间,就与未知的深渊禁忌战斗力了多少时间。

  他们曾经无比恐惧深渊的侵蚀,直至莱茵多特的到来,告诉他们:

  这种力量可以为人所用。

  于是坎瑞亚王沉浸在黄金的贤者为他构建的美梦之中,在他们的预想中,坎瑞亚的铁骑会在大地深处蓄势待发,等待着一个即将踏平地上诸国的机会,他们会重整秩序,推翻神明与天理的统治,亲手缔造一个只属于人类的伟大国度……

  莱茵多特很清楚这不是个适合说这种话的机会,皮耶罗看着她,而他们的身后是围在此地以防万一的宫廷卫队,但是她只是轻声说道:“深渊的时间流速与我们的世界截然不同,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

  皮耶罗倏然瞪大眼睛。

  他感觉到那种冰冷的,僵硬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咙,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没有起身的力气,只能愣愣问道:“陛下……去了几天了?”

  莱茵多特垂下了眼睫。

  “今天是第七天了,皮耶罗。”

  *

  在深渊之中,地上的七天,却是这里的七个月。

  王对于时间的感知早已麻木,从来都不介意是七个月还是七年,训导妖精本来就是一个令大脑僵化所有动作都会变得机械的漫长过程,她的眼中仍能看见那些黯淡空壳之中最后破碎的呓语,那是人类的执念,濒死之际最后残留体内的不甘。

  好在她早就学会了如何去忽略他们。

  他们早就不是人类了。

  只是怪物。

  只是躯壳。

  深渊吞噬了入侵这里的一切,却唯独无法侵蚀女王的风暴之锚。

  在女王厮杀过的漆黑战场,矗立着风暴凝结的光锚之林,她在这里毫不吝惜自己的魔力,深渊的力量成为风暴的饵食,那些漆黑的污染之物攀附上风暴之锚的枪尖,又被无数次转化成为新的供魔,她的力量仍在扩张,风暴的光之林仍在蔓延,于是祂们终于开始试着去仰望风暴的女王——

  他们开始理解何为恐惧,

  他们开始理解何为敬畏。

  黯淡的阴影正在无声散去,那些沉重的呓语,压抑的呼吸,惊慌的呜咽也仿佛随着阴影褪去而一点点消散,烈风之主无意进一步走下去,只是她的裙摆掠过地面的一处罅隙,一点意料之外的荧光带动她的视线,女王垂眼看过去的时候,却是倏然一怔。

  ——那是一把只余一半的、残破的青金石手杖。

  ……别开玩笑了。

  ……别开玩笑了!!!

  她俯身捡起那只剩下一半的手杖,上面的花纹早已已经被腐蚀殆尽,就连镶嵌的宝石也只剩下基座出的一点残破碎屑,可她曾经握着它几百年的时间,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旧物?

  而在她捡起这枚手杖的同时,不远处也跟着响起了踉跄的脚步声。

  “……我一直在想,我要如何说服自己,用这样丑陋又可悲的姿态来见您。”

  伊莱恩动作一顿,下意识回头喊出了昔日近臣的名字:“劳伦——”

  她的声音在看清对方容貌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那已经,完全不能说是人了。

  皮肉朽烂,生机全无,只余半身苍白骸骨,他躲在暗处的面容已经只能用扭曲的怪物来形容,最后的力气用来保存这张脸最后的一半不被侵蚀腐烂,劳伦斯缓步上前,慢慢跪在了女王的面前,他十一分的小心翼翼,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影子触及女王的裙摆。

  “未曾第一时间前来拜见您,是臣下的错。”

  他的额头抵在地面上,便再也难以重新抬起,好在眼角的余光能看见女王的裙摆重新垂落,他的王为了他这样残破扭曲的怪物选择俯身靠近地面,伸出了那双雪白的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

  “请您……”他微微哽了哽,才低声说道:“怜悯我最后一点可笑的尊严,就这样听我说下去吧……我实在是没有勇气让您看清这样丑陋又可悲的姿态……”

  女王的手指微微一顿,还是收了回去。

  “在您离开玉座的这段时间里,我……走遍了这世界的所有角落。”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坚信王终将回归,比任何人都确定他的王不会真的放弃他们。

  ——所以,必须要在女王回归之前,找好那一片可以与她相称的土地和最完美的玉座。

  他知道这期间有人在庇护他,但是他不在乎,也不感激。

  他走遍了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全都不满意,哪里都不满意,人类是如此短视又现实的生物,当权者沉溺权力,普通人不曾仰望天空,神之眼的存在感巩固了神明的统治和对高天的崇拜,就连他最熟悉的那片土地也已经沦为了贵族与奴隶的斗兽场。

  最后的最后,他选择停在了稻妻的那片土地上,请求已经重新成为御舆千代的鬼族女将,将当年送走她的魔兽骨船转送给他。

  被骂疯子也没关系。

  被骂什么都没有关系。

  如果有必要的话,跪下来求她也完全无所谓。

  勉强依靠时间治疗心伤的千代被他折磨得再次几乎快要崩溃,但是劳伦斯的耐心很好,好得令长生种也要觉得可怕,他等了很久,好在最后还是得到了那艘魔兽骨船。

  “非常抱歉,陛下,我没有为您找到适合您的那片土地,也无法为您再造一个完美的国家……”

  “所以……”

  劳伦斯终于抬起了他只余下白骨和腐烂皮肉的脸颊,他凝视着女王的面容,为她再一次的扬起了自己的嘴角。

  “——请您放弃人类吧,陛下。”

  他轻声说道。

  “我们已经困束了您太久的自由……我们拘住了一阵风,毫不犹豫地向她索求我们想要的一切,并在最后的最后,遗忘了风的存在。”

  您本该比任何人都自由才对。

  他唯一的王啊。

  他所信仰的,他所忠诚的,他所深爱的,他为其付出一切的……

  劳伦斯抬起手,满眼依恋地试图触碰那张在记忆里无数次描绘过的面容。

  “我是……爱着您的……”

  只是他的手甚至没有碰到女王垂下的发丝,那只只能称作手骨的手就已经化作了深渊的一捧黯淡灰烬,伊莱恩下意识伸手去拢,却只看到了地上的那捧灰烬之中一块保存完好的青金石。

  女王怔怔地看着那块青金石,许久不曾回神。

  直至深渊的回响激荡,带起的余波震飞了她面前这一捧连风也不敢触碰的余灰,她慢慢、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深渊更深处缓慢张开的独眼——

  千风的君主缓缓起身,眼神死寂又冰冷。

  深渊空旷的风声第一次被挤压出刺耳尖锐的悲鸣,风声连深渊之外的人类也听得清清楚楚,咆哮的风暴取代了深渊内一切的声音,暴怒的烈风之主彻底放弃了所有的顾忌,肆无忌惮地摧毁她面前存在的一切阻碍,风无休无止,足以将最坚硬的磐岩也磨成细腻如水的尘沙——

  曾有这样一个国家、曾有这样一段历史。

  臣民在风暴的呼啸中匍匐躬身,为高塔的君王献上人类对绝对力量的敬畏和忠诚。

  深渊裂隙之外的人类士兵感受到了陌生的战栗和本能的震颤,他们的膝盖开始发软,大脑开始战栗,屈下膝盖跪在这里的人类出现了第一个,然后是第一个,第三个……

  自深渊归来的暴君重新踏上了坎瑞亚土地,她刚刚迈出第一步,面前就已经跪满了黑压压的一片。

  然而王无动于衷。

  她能看见他们心中所想,敬畏,狂热,喜悦,兴奋……坎瑞亚对力量的追逐已经近乎病态,他们不会拒绝力量,更不会拒绝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存在。

  无论仁王还是暴君,只要胜利就可以了。

  骑士元帅安弗塔斯位于最前方,他单膝跪在女王的面前,恭敬垂首。

  “白鹄骑士团恭迎您的回归,陛下。”

  女王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激动又兴奋的眼神,心中只能生出一片冷漠的麻木。

  “余亲手创造的骑士团……是金狮。”

  是金狮,而非白鹄。

  她握紧了止境之杖,越过了安弗塔斯的身侧。

  “不要跪拜我。”

  他们听见女王如此说道。

  “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的王。”

  丑角皮耶罗站在人群最远处的位置,他看着那位女王以一己之力镇压了深渊,越过无数的欢呼和崇拜的目光,心中却只能感受到一种压抑绝望的悲哀。

  他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坎瑞亚永远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可正如他无法阻止先王的疯狂,他同样无力停下现在的一切。

  他已经能够理解那位雪山老者的意思了。

  皮耶罗想着。

  他犯下亵渎宝冠的原罪,亲手将沉睡的英灵带入一片罪孽深重的土地。

  ……“我终将承担起与这份狂妄同等的诅咒”。

  但是现在,皮耶罗只能沉默地向她行过臣子之礼,女王的裙摆停在了他的身侧,多看了他一眼。

  “……倒还有个最后的清醒人。”

  女王伸出手,掌心中是一块残破的青金石,皮耶罗双手接过这枚从深渊带回的石头,听见女王温声嘱咐道:

  “这是余昔日近臣的珍惜旧物,余大概是无法带走了……还请以旧蒙德的礼仪,将他厚葬吧。”

  男人的心脏有一瞬的痉挛,他的神色没有任何的变化,皮耶罗咽了咽自己干涩的喉咙,他听见自己开口的声音,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遵命,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