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耶罗和莱茵多特一前一后的走在了通往王殿的走廊上,他的身体仍然还残留着召唤英灵时那种连最细微处的血管也向其彻底开放的不适感,这让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和缓慢,甚至时不时就需要停下来缓一缓他有些眩晕的大脑。

  莱茵多特有意放慢速度等着他,她似乎有很多话想问,却又选择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

  有什么问题不妨现在就问。

  他在心里不无嘲讽的这么嘀咕了一句,只是他的眼前仿佛闪烁起奇异的流光,原本华丽的地毯忽然就变成了冰冷苍白的石阶,他垂下的视线原本可以看见站在他面前几步之外的莱茵多特的精致长靴,可当皮耶罗用力眨了眨眼睛,那双绣着坎瑞亚宫廷御用花纹的长靴忽然就变成了蓝与黑的华丽裙摆,铺在了冰冷的石质地面上。

  这不是坎瑞亚的王宫,也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处地方,皮耶罗下意识皱起眉正想询问这是不是又是炼金术士的小把戏,只是当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感觉这一刻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某种冰冷的、压抑的、粘稠的存在物顺着他那些被迫开放的血肉骨骼流淌全身,他人类的肉身在这种存在下足以被瞬间解构成比细胞还要微小的存在,在这一刻,他便是浮尘,空气,粒子,组成这世界本身的一部分。

  陛下,摩根陛下。

  妖精国的女王陛下。

  在这冰冷的长廊中争先恐后响起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畏怯和惊恐,惶惶不安地问道,摩根陛下,您为何不回归玉座呢?代您摄政的王后已经成为了无血无泪的暴君,她无视我们所有的哭嚎和哀求,一意孤行推行着她的□□……

  就算是为了所谓妖精国的存续,做到这个地步也太可怕了……

  无论如何也请您回归玉座吧,请您让她停下来吧……

  “那种东西根本就无所谓。”

  毫不犹豫打断了妖精们聒噪请求声的,是妖精的女王比冬日的冰雪更加冷漠的声音。

  我不在乎,我也不需要她去在乎。

  比起你们所说的这些,我倒是有其他的问题需要问你们——

  我的妻子,我的王后……

  当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有在笑么?

  当她可以自由支配这一切的时候,她可以重新对着我笑出来了么?

  如果没有的话,如果不能的话,那么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

  我只在乎这个。

  女王沉重冰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仿佛也带走了那种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冰冷与压抑,皮耶罗重新感觉到了人间的温度,他的血肉骨骼仿佛还浸在那片凛冬般的寒意里,坎瑞亚王宫中适宜人类的温度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的手脚正在隐隐发痛。

  “……喂。”

  皮耶罗恍惚间似乎听到了莱茵多特的声音,蓝与黑的影子自眼前褪去,莱茵多特转身向他走进了几步,蹙眉问道:“怎么,是不是召唤之后的后遗症,很难受么?”

  男人看见一旁绿植上一滴摇摇欲坠的露珠,它一直未曾滴落,像是那冰冷又真实的画面不过是一场奇异的幻影,皮耶罗的手指划过胀痛的眉间,低低答道:“不。”

  什么事情也没有。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只是一些……奇怪的画面而已,也许是唤醒了那位神明的一些副作用吧,就算全部都是真实也都是与他无关的故事,忍耐一下就可以过去了。

  即使如此,他那苍白的脸色也仍然显得太过糟糕,甚至足以引起坎瑞亚王的注意,那位已经只能躺在床榻之上接见大臣的的王已经再难掩饰老朽的腐态,他的躯体已经不再是属于人类的颜色,皮耶罗无比清楚,为了寻求更伟大的力量,王已经与黄金的贤者接触了太久的禁忌。

  凡事终有代价,哪怕对方是坎瑞亚的王。

  “……我听说,你在那位古老的神明面前自称‘皮耶罗’,既然如此,我从今以后也如此称呼你好了。”伊尔明已经再也无力依靠自己撑起身体,他靠在柔软华丽的垫子上看向自己的臣子,那沙哑虚弱的声音已经不会激起皮耶罗心中太多的波澜。

  也许是这样被无视、被利用、被轻描淡写当做道具的日子过了太久,男人的心中已经再也难升起与过往相同的哀恸与那份被王所忽略的愤怒。

  所以哪怕是面对着伊尔明随口一句便相当于抹杀了自己真名的轻慢行为,皮耶罗也只是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再评判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是代价已经付出,我们都已经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

  伊尔明咳嗽了几声,他看向自己的手背,枯萎,漆黑,像是一截老朽的死木,那仿佛从破旧的风箱中发出的嘶哑痛苦的呼吸声持续了很久,才被老人干涩的声音重新打破:“戴因斯雷布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应当是没有请来那位异国的王……不过理应如此,她是异国的神明,却也的确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女王,仅仅只是一位宫廷卫队的队长前去邀请,未免有些太过冒犯了。”

  坎瑞亚王所说的话隐隐透出了一些意外的信息,皮耶罗和莱茵多特都忍不住看向他,老人神色平静,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凝视着他们,平静嘱咐道:

  “既然如此,便由你们二位亲自去吧……必须要同她说明的是:我已无力起身,所以只能请那位王过来,在这里与我见面。”

  ——王是不会错的。

  伊尔明瘫在床上凝望着床幔上精致繁复的花纹,怔怔地想着。

  无论事实如何,真相如何,王的身份注定了他永远不可以出错,所以哪怕这具时日无多的身体已经清楚表明了触碰漆黑神秘的代价,他也不能对着他的王国和人民承认,他做错了。

  ……这是无人可以阻止的恶,是可能即将覆灭世界的大罪。

  坎瑞亚本该是人类的骄傲,却将在未来成为毁灭人类本身的罪魁祸首。

  他不知道那个时刻什么时候即将到来,但是伊尔明至少能从莱茵多特的狂热反应中感觉到,也许他还有最后得以挽救错误的机会。

  在漫长又枯燥的等待中,他看见那位女王,她站在自己的床边俯视着自己,老人与千年之前的女王对视,下意识抬起了自己早已无力的手掌。

  “……您很符合我的想象,旧蒙德的女王陛下。”

  她垂下眼睫,伸出那仿佛白玉雕琢般完美无瑕的手掌,托住了老人抬起的手。

  “你要见我。”

  伊尔明在她的手中感受到了不属于人类的冰冷,若是神明愿意垂首俯视人间的话,那一定是她此时的神态吧。

  悲悯,却又冷漠,高高在上的神明若是在见过人间丑恶之后仍然愿意怜爱世人,那么她的眼神就会是现在的样子。

  比起曾如母亲般的纵容和溺爱,此刻神明残存眼中的怜爱已经显得格外单薄,单薄得连驱散指尖的寒意都做不到。

  历史抹杀了她作为王的一面。

  同为一国之主,伊尔明会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她此刻的冷漠究竟源于何处。

  只不过,残忍剥夺了爱人的君王本性的,终归是她所爱的人类本身。

  坎瑞亚人应当拒绝神明的存在,可对于这一位,伊尔明却并没有多少排斥的心情,也许是他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老人看着女王的眼睛,手指试图收拢,却已经无力再去抓住什么了。

  “您本该已经对人类失望,却仍然愿意在千年之后的今天,再次对人类伸出援手……”他轻声说着,浑浊的眼中生出了几分祈求的微光,“您在宝冠中储存用来召唤您的力量,我是否可以将其视为神明最后允诺人类的一个愿望?”

  女王的眼中没有任何的波澜,她的确托起了坎瑞亚王的手掌,却也没有被他的体温所感染,她安静听着伊尔明最后的请求,只是问道:

  “自诩人类骄傲的国度,终归还是要同神明祈祷吗?”

  伊尔明看着她,却是先笑了起来。

  “那么请您将这份祈祷视作一位无能的昏君最后走投无路的哀求吧,”伊尔明低声说道,“这是我个人的私愿,与我的子民无关……我背叛了坎瑞亚的骄傲,背叛了人类的骄傲,若这是罪,那么一切的原罪和诅咒都将归属于我。”

  伊莱恩凝视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温热的液体堆积在他眼尾的皱纹之中,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没有哭泣和示弱的权力。

  女王沉思许久,微微收拢了那只托住伊尔明手掌的手指。

  “你要同我祈祷什么?”她轻声问道。

  坎瑞亚王浑浊又黯淡的眼中亮起最后的星光,这点希望的光彩足以映亮他瞳孔中的星星,他此刻褪去了一切荣光,只是一位走投无路就连时间也所剩无几的可悲老人,为了他所守护的孩子放弃一切坚守的尊严,对着神明垂下头,低声哀求道:“我最后的愿望,是有人可以拯救我的国家。”

  “请您作为继任的女王,坐上坎瑞亚的王座吧。”

  最后一任人类的君主低声道。

  “我会在所有臣民的见证下写下传位的诏书,作为污染了坎瑞亚人类荣耀的昏庸君主,失能的王会承担一切背叛的原罪后死去,但是坎瑞亚仍会活着,我的子民仍会活着,这里的一切都会铭记您此刻的慈悲……我请求您,请您庇护他们,请您拯救他们。”

  女王沉默着,缓缓握住了他的手。

  “——你最后的愿望,余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