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塔倾倒,当梣木枯萎,当孕育了自由与美好的故乡亡与天降的黑火,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你要如何选择?

  金狮旗早在最初就给出了他们的答案。

  ——先救人。

  舍弃那些本以为不可舍弃的,离开那些以为不能离开的,不要抬头,也不要回头,无论背后的是什么,前方总有一条路是通往生的希望,只要人还能活下去,那么一切就都还有变好的可能。

  说来不知该说是讽刺还是什么,蒙德以莱艮芬德的果酒作为一切的开始,自此奠定了以商业为主的繁荣基调,王城的街道四通八达平坦开阔,能够让大规模的商队在第一时间离开城市的主干道通往各个方向——

  而商人的嗅觉,永远都是最敏锐的。

  女王从来都不会明确告诉他们需要去做什么,但是立于蒙德王城的最高学府一向都是外来新鲜血液的重要输入源地,当稻妻的学生率先乘坐着魔兽骨船离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闻到了变化的气味。

  这变化的确存在,但是他们在一开始并未想的太过糟糕,商人们在自由的王城做了太久安稳的美梦,想的是迁移的都市,变化位置的学校,以及一片尚未开发的新商区,所以不少反应迅速地商人已经移走了原本准备好的大量物资迁到了外面的范围,准备着在王城扩建的第一时间抢占最好的地盘。

  ——谁有能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不可想象的可怕结果?

  “……盘点伤亡人数,现在开始进行计算,各家若是学生的话麻烦让他们过来帮一下忙,我们现在很缺人手。”

  星银铠甲沾染了斑驳的脏污,但是骑士们此时并没有力气去打理他们平日里精心呵护的铠甲,人们的目光追逐着骑士的脚步,麻木又空洞的眼神看得他们心脏抽疼,一次又一次撑起筋疲力竭的身体,重新行走在了人群之间。

  白马早已在驮运伤者和物资的路上生生累死,银枪也葬于烈火之中,好在金狮旗仍在风中飘扬,旗帜之下聚集着无数不知所措的蒙德人,他们曾经看向高塔,现在他们看向人间的星光。

  王城大火后从王城各处四散奔逃的蒙德人远比想象得多上许多,也许是因为白树的主干盘踞在了王城地下,也许是因为这一次针对的对象是高塔,总之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并未在外面徘徊多久,更多仍是集中在了王城范围之内。

  烈风之主在大火烧起的那一刻便强行掌控住了火焰扩散的范围,逃难者所在的位置甚至还能看到烧黑的草坪上隐藏的细微浅青,这一点细弱的生机给了他们的灵魂一点珍贵的喘息时间。

  “现在情况如何?”面容清秀的青色诗人快步来到了正在统计数字的高塔骑士的面前,骑士不知道这位年轻诗人到底是谁,但是他待人亲切气质温和,且是这种混乱环境下极少数还能保持思路流畅飞快给出应对方式的人,便也下意识地会和他交谈一些工作细节,并隐隐有些将他依靠为主心骨的感觉。

  自称温迪的吟游诗人并未在意这点小事,骑士的声音干涩嘶哑难听至极,那是被高温环境下炙烤太久又嘶吼了大半夜的结果,但是现在没人关注这个,骑士大致总结了一下数字后,和他解释道:“高塔骑士的损失比例其实是最高的,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可靠人手,至于其他的普通人……”

  骑士有些迟疑地停顿了片刻,给出了一个相当不可思议的数字。

  温迪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是以灾难作为前提条件,那么这场大火里伤亡的人数甚至比曾经的归离集洪水还要小上许多,但是这并没有超过他最初的预估。

  伊莱恩让他带走藏书库里可以记录的宝石借此保存人类的文明……可是,什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宝石”?

  是人,那些用头脑记录了无数的知识和典籍,那些靠自己还能教导出无数后来继承者的活生生的人。

  ——没有人类的文明毫无意义。

  注定失去的终将逝去,他们没有惋惜的时间。

  他曾是纵行于风中自由游荡过蒙德每一处风景的风的精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失去了王城后另一处宜居之地到底是哪里,少年没有任何迟疑,也不敢浪费半点时间,他凭着自己在藏书库的影响,成功带走了藏书库大部分的人和一少部分的宝石。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是当他提前一步来到了自己早早选好的位置,并在那附近看见了神官咒文下隐藏的大量物资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在他离开之前,高塔空无一人;而当一切结束后,神官们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回去他们真正的归处。

  ……但是他已经回不去了。

  温迪很清楚。

  他永远都是女王最骄傲的风精灵。

  他永远也都会做得比她想象的更好。

  而当那场大火开始燃烧、当跟在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的将目光投向了他的背影,温迪就知道,他需要去做些什么了。

  那么,已经没有时间去解读宝石里面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冰冷又珍贵的石头不会成为文明传承的结晶,他们目前只会作为昂贵的珠宝用来在未来交换必备的物资,解读和赞颂就交给后来人去做吧,现在的人类,需要做的是活下去。

  在少年与骑士交谈的时候,他听见人群压抑的啜泣,此起彼伏的小声交谈,对芬德尼尔咬牙切齿的诅咒,不远处,神色恍惚的母亲怀抱着自己终于安静睡去的孩子,喃喃念叨着:“若是女王陛下还在的话……”

  “现在先别说这种话了。”

  她的丈夫抹了一把脸,扶着妻子重新坐稳,安慰道:“高塔骑士这不是还在吗。”

  温迪感觉到自己面前的骑士似乎有些压抑,过量的期待足以压垮年轻人的肩膀,于是他对他安慰地笑了笑,问道:“还好吗?”

  “人类终将拯救人类,这是骑士团内部惯常爱说的一句话。”

  骑士笑了笑,脸上虽然疲惫,但眼中仍然有着不曾熄灭的光彩,“放心吧先生,骑士团比任何人都知道要如何救灾,我们的前辈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经去帮助过其他人……那个时候的璃月还是归离集呢,不过我们可没有仙人的帮助,只能靠自己了。”

  “我也来吧。”

  之前安慰妻子的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他揉揉肩膀,扬起一抹有些勉强的笑,“别看我现在这样子,在城里我可是最好的木匠,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请您尽管开口,完全不用客气的。”

  温迪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原本疲惫的骑士身边渐渐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也有年轻的蒙德学子主动上前帮忙分担一些文书和统计的工作,他原本的位置被人类自己所取代,于是少年慢慢向后退着,退着,直至退出人群,被彻底挤在了人群之外的位置。

  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这里,选择在更远处的高处俯视着一切。

  风龙停在他的身边,他们望向同样的方向,都没有开口,也都没有回头。

  “我可能要成为新的风神了,特瓦林。”

  他轻声说着,只是那声音那么轻,轻地连风龙都要听不见。

  “如果你要成为神明,我会成为你的眷属。”特瓦林接口道。

  “我还不太确定。”

  温迪喃喃道,他蜷起双腿,将脸颊埋在了膝盖上面。

  “我不会做的比她更好……”

  风龙舒展一侧的翅膀,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

  “但也不会做的太差。”

  新生的风神点点头,他回头只能看见风龙宽大的龙翼,而不是在烈火中毁于一旦的漆黑废墟,这让巴巴托斯无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这才重新站了起来,笑道:“我们走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呢。”

  安抚地脉,带来新生,象征自由与机遇的风尚未来得及吹遍蒙德大地的角落,他既然自认自己不会比女王做得更好,那么就将这一切交给人类自己吧。

  如同过去一般,他只是看着,看着人民利用已有的知识建立起新的城池,看见人类的脚步继续如同新生的血液奔走在蒙德的大地上,果园和酒香的香气虽然细微浅淡,但也终于回归到了蒙德的风中。

  只是在那习惯性规划出来的广场上,梣木凋零,高塔不再,人们不知道那里应该放些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有些什么。

  最后还是其中一部分新风神的信徒做出了决定,没有了高塔,那么就建立巴巴托斯的风神像吧。

  这可把温迪吓了一跳。

  青色的吟游诗人放下了自己原来正在准备的事情,匆匆忙忙赶到广场上,巨石已经堆在了那里,工匠们已经开始施工了,他想了想,还是找了一位在旁边抽烟的老人聊天,在一番客套热闹拉家常后,少年见对方情绪稳定,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广场没什么建的,就不要建了嘛。”

  他可没觉得如今蒙德人对他的信仰有多么虔诚又狂热到需要建个神像天天盯着的程度。

  “嗐。”

  老人敲了敲手里的烟斗,目光看着巨石堆积的方向,又似乎是透过那些石头看着某个更加遥远的过去。

  “那有什么要不要的,你年纪小还不懂,人老了总要有个念想,一个可以琢磨的事情。”人类的时间便是如此沉默又迅速,蒙德王城大火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现在已经是两鬓斑白,连学生都比他当年高了。

  巴巴托斯安静听着,没有说话。

  “高塔已经毁了,可我们往高处看看的习惯却还没改……”老人吞了一口烟雾,好一会才幽幽道:“刚到这里的那阵子,咱也不是没想过,女王既然有能耐摆出来那么大的架势,怎么就不知道提前准备准备呢?”

  这也是无数人曾经想过、也许也是现在还在想的事情。

  ——神明既然那么强大,强大到足以与天对抗,那么为什么不来救我呢?

  您不是神么?

  您不是我们的王么?

  “后来想想……琢磨这个干什么。”

  老人笑了一声,并没有多少嘲讽和戏谑的意思,他就只是很简单的感慨一笑,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掺杂其中。

  “神在不在的和咱的关系也不太大,过去也都是自个儿琢磨自个儿的生活,神不在了,人的日子不也得正常过下去?也没见过蒙德有多少人单纯因为换了个地方住就不吃不喝自杀去死了。”

  他指了指远处的石头堆,布满茧子的粗糙大手拍了拍温迪的肩膀,笑道:“不说别的,我在这儿这么长时间也没听过什么风神的神谕,人家璃月那边倒是一年一提,啊,不过蒙德的女王在的时候就不稀罕这套……蒙德人换了个地方,换了个新住处,哦,也换了个新神,你看区别和过去大吗,也没有很大嘛!”

  温迪很久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静问道:“你们恨她吗?”

  “这话说的。”

  老人笑笑,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

  “恨不恨的……早年的话,埋怨肯定有啊,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但你要是问我的话,我大概只能说:已经没感觉了吧?”

  他说的老老实实,坦坦荡荡。

  过往的幸福和敬爱是真实的,在火中燃烧的痛苦和对神明冷酷的怨怒也是真实的,可人类的心哪里是那么能够清晰划分一切感情的东西?

  不过是两相抵抗,任由昔日的一切随风而去罢了。

  “什么信仰啊,什么虔诚啊,什么愿女王大人荣光无限啊,到最后不都不能当饭吃?养活我的还得是我自己的手艺……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吧?”

  就像是眼前的新风神的石像,那不是为了神明而造,而是为了人类自己而造。

  人总要有个念想才能活下去。

  他们也不需要这石头堆真的说点什么,摆在那儿让他们日常抬头看一眼就得了。

  他们终归是选择了向前走下去,而不是蜷缩在高塔之下苦苦哀求神明的庇佑,新的蒙德告别了神的庇护和对王冠的信仰,便如一往无前的风一般,永远不会再回头了。

  无论后面是什么。

  无论后面还有什么。

  温迪的目光追着他走过去,听着老人对着远方施工的徒弟骂骂咧咧的抱怨声,忽然笑了。

  人们不需要知道他们告别了什么。

  人们也不需要理解他们已经做到了什么。

  至于那些还未与风和时间一同散去的诅咒与不甘……便如王一贯所言,王不在乎。

  人类离开王都的废墟,远离倾倒的高塔,你们不再信任王权,不再期待神明,当你们的目光真正开始注视自己的双手,而非合起手掌,祈祷神明的恩赐的这一刻,才是真正诀别神明之时。

  新生的孩子脱离襁褓的第一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襁褓之外的世界如此陌生,可他们仍然已经伸出了手,去抓住了尚且未知的未来。

  ——他们做到了,伊莱恩。

  “……但是说我什么也没做,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对于风神巴巴托斯大人连一点起码的敬意都没有吗?”

  少年嘀嘀咕咕地抱怨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刻,耳畔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嗤笑。

  “不然呢,余就没有真的指望过你能做好点什么。”

  温迪下意识张嘴敷衍的回了一串是是是,正当他想继续抱怨几句的时候,倏地动作一顿瞳孔紧缩,立刻转头看了过去。

  ……可他什么也没看到。

  有的只是陌生的广场,陌生的人群,还有陌生的风声。

  他的目光在那个位置停顿许久,好久好久才慢慢挪开了目光。

  广场的微风吹拂在少年的脸上,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微笑。

  ——我可以回去了。

  他想。

  哪怕那里已经只剩下了一片狼狈的废墟,他也还是会用“回去”来形容这个过程。

  新生的风神走过曾经熟悉的残破街道,神色如常的走入高塔的废墟,那里早已空无一人,神官们在完成了最后的命令后,不约而同地选择自杀殉主,他们的血洗净了高塔之下的台阶的污秽,赫乌莉亚的力量融入地脉,在高塔原本应该是后花园的位置里,开着一簇簇如明星般美丽的塞西莉亚花。

  巴巴托斯在高塔的顶端找到了最后一位肃正骑士。

  他用金狮旗包裹着女王最后的宝冠,白枝与灵玉的人间至宝不曾染上业火的污秽,这位肃正骑士已经不知在这里等候了多少年,他的铠甲已然生锈,连动作都显得僵滞,但是伸出手递出自己庇护至今的宝物的那一刻,他的礼仪仍然完美无缺。

  “王将最后的魂灵存于此。”

  他低声说道。

  “宝冠的灵玉储存着能让她重新降世的术式和相应的力量,这是她所能留下的最后庇护,巴巴托斯。”

  你们已经离开了神明的视线,但你们的旅途尚未停止。

  走下去吧。

  坚定地、满怀信心的、毫不犹豫的走下去。

  越过神明的威权,越过天空的掌控,越过王座之下的界线。

  将你们的手伸向最后的高塔。

  她始终愿意相信,这世界终将归于人类的群星。

  但是这条路会很难走、很难走……所以后人若是有着踏过风雪的勇气,破解谜题的智慧,将手越过神明的玉座伸向宝冠的执念,那么她也会再一次回应来自人类的期待。

  那未知的、未来的、名为人类的御主呀。

  你若是能骄傲而笔直地站在昔日神明的王座之上,坚定不移的用自己的双手托起王的宝冠——

  那么,我会由衷期待着你们的到来。

  *

  ——当收下这最后染血的宝冠,

  ——我们得以在废墟中重建新生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