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摩拉克斯的回应,女王最初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诸神与人类共存的时代,如她这般提前做好准备反而是极少数,大多数仍是璃月的岩神这般时时注视小心翼翼,但她仍然认为蒙德应该学习如何自己行走,而在此之前,她会遵循之前的说法:犯了错误也没有关系,因为王仍然在这里。

  她会支付一切错误的代价。

  芬德尼尔的情况太过特殊,如果说如今的蒙德已经是可以开始试着摸索高塔之外世界秘密的少年,那么芬德尼尔就是被彻底遗弃在世界角落的嗷嗷待哺的婴儿,她还需要呵护,需要保护,需要仔细照顾,摩拉克斯愿意以归终作为理由暗中帮忙这已经足够了,对方回以只有她才能理解的好意,女王自然也要做出一些回应。

  但是,在她的计划中不应该包括这种完全预期之外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璃月那边的态度,是如果没有王印的文书,他们就无法走正常的流程?”璃月是新生的契约国度,除去与神明的契约,落实在人与人之间便是约束重重的各类流程和律法条款。

  也许是灾后影响的关系,试图从这其中钻空子捞取好处的人太多了,璃月在与金钱相关的地方设立了种种复杂条款,表现出来的就是几乎可用冗赘来形容的各类流程,让习惯了简单的蒙德人实在是头疼不已。

  在他们还是归离集的时候,蒙德就已经和他们建立了极为亲密的商业往来,这么多年倒也不是不知道他们会故意卡一些外来人的手续,蒙德却是从来不在此列,忽然提出重重前所未闻的要求,无论如何争辩甚至是拍桌暴怒,对方都只是一个软硬不吃的熟悉到令人抓狂的和稀泥态度。

  ——这是必要的流程呢~

  蒙德人:“……”

  一些不能搬上台面的蒙德粗口。

  这让如今负责财务的大臣们头疼的要命,第一反应就是同女王求助——实在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毕竟他们的父辈,父辈的父辈就是这么过来的……人类在传承过程中积累的可靠经验如今反而成了行动的绊脚石。

  少数明眼人看出来这是璃月背后的神明不愿与人类直接对话,若没有蒙德的女王王印,他就绝对不会去看这些只有人类臣子们官印的文书。

  女王开始揉起了额头。

  “没有余的王印又会如何?”她无奈道,“是干脆不和蒙德交流,还是什么?”

  年轻的臣子只能回以苦笑:“严格来说,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影响,只是这个过程会很慢,陛下……非常慢的那种。”

  过去两三个月就能完成的事情会拖到半年甚至一年,无论如何问都是一句话,女王王印的价值和普通臣子的完全不对等,哪怕蒙德宰相亲自到了也是同样的态度——

  但是即使是为此暴怒掀桌的宰相也很清楚:事实上,这才是诸神并存的提瓦特最正常的状态。

  神明柔弱亦或是干脆无神的国度,如曾经的埃利亚与芬德尼尔,对于被永恒的魔神庇护的国家来说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须臾之梦,他们是小国,弱国,注定消亡的神弃之地,没有任何一位神明会单纯因为一时慈悲善意就为了无神的异国伸出援手,哪怕他们是蒙德,哪怕对方是契约之神。

  岩神不会去主动侵犯这样的国家,但是也不会做什么就是了。

  这个时代是残酷的,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才是唯一适应的法则。

  伊莱恩没有说话。

  她看着手中这些文件,这些当自己坐在这里的时候从未见过的文件,非常清楚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摩拉克斯在逼她回来。

  但女王还是抬头问了一句:“你们的意思呢?”她曾经说过让他们放手去做,如今又不得不回来掌权,这其中的落差自然是会有的,若是有必要的话,她可能还需要清理一部分不太好用的类型。

  “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陛下。”

  臣子们回答道,比起不再主导蒙德的失落,他们的脸上更多是一种松了一口气的如释重负;继承了父辈之位的后人同样是烈风之主坚定虔诚的信徒,若非女王要求他们学会独立、他们还能确定王仍在高塔不曾离开的话,怕是女王在芬德尼尔的二十年就足够蒙德大乱了。

  女王叹了口气。

  行吧,看起来距离自己成功退休回归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还得过一阵子……以及,石头果然还是很讨厌。

  “你们先下去吧。”

  女王对他们挥挥手,毫不掩饰脸上的疲惫之色,臣子们诺诺称是纷纷退下,女王将重新执政的消息只在小范围里面流传开,对于连长桌之侧有几张椅子都不清楚的绝大部分的普通蒙德人来说,他们的总结也是非常的简单粗暴:果然是这一代的大人物们实在是不抗用。

  他们搞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但是知道自己的货物卖不出去,这种事情前所未有,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如今的大臣无用,甚至需要让陛下来亲自处理这些过去根本不需要多看一眼的小事么?

  ***

  “如此一说的话,我倒是也从未想过,活得够久竟然也有这样意外的好处。”

  在得知女王重新开始亲自执政,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地立刻来到了高塔的初代财务大臣,已经不问政事几十年的劳伦斯再一次坐在了女王书桌旁边的位置,他翻阅起那些后代小辈们写的文书,眉头紧蹙的同时还不忘用温和的语气和女王聊天缓和气氛:“比如说,我这样的人物,居然也会被蒙德人期待着快点回来。”

  王轻嗤一声:“建国的初代,你当年可是被最嫌弃的那一个。”

  “大多是古恩希尔德的建议和莱艮芬德的主观发言罢了,”劳伦斯神色自若地说道,“哪怕到了现在,我也仍然坚持他们是在嫉妒您当年对我的偏爱。”

  女王单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这些东西她只简单翻了几页就连看都懒得看,好在劳伦斯立刻就明白了女王的意思,当他伸手拿起了第一份文件的时候,伊莱恩更是干脆把脑袋扭过去了。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女王单手靠着椅子的扶手闭目养神,劳伦斯在翻看文件的间隙抬起头,他看着烛火摇曳之间女王宛如沉睡般的平静面容,如果是之前,他一定不愿意在这样的时间打扰王的情景,但也许是烛火为神明的面容覆上了人间的温度,他犹豫着,还是开口了。

  “……陛下,我接下来想说的话,您可能不那么愿意听。”

  “余听过比你想象中最恶毒的诅咒还要恶劣的发言,”女王没有抬起眼,只是淡淡道,“你如今的身份,这种程度的任性尚且可以接受——想说就说吧。”

  “是。”

  劳伦斯的手指有些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纸张的边缘,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正因为胀痛而抽搐着,这让他每说的一个字都显得格外的嘶哑:“太早了……陛下。”

  “您扔下我……扔下我们的时间,太早了。”

  他换来的时间对神明来说仍然太过短暂,可还不等他用完最后强夺来的时间,他的王已经想要抛下他们独自离开……如此一来,他做到这一步的价值在哪里?强迫自己如怪物般扭曲活下去的理由又在哪里?

  他匍匐在王的裙下卑微如尘埃,只求她的手能怜悯这是最初的风带来的一抹尘土,稍慢一些再拂去自己的存在……可若是他的神明将在此时就已经想要离去,那么他为何不和他最初的同僚一起,安静等待自己身为人类的一生度过然后迎接死亡的到来?

  这样一来,至少在王的记忆里,她还能愿意怀念他们的存在。

  在他所有或是卑微的期待或是疯狂的妄想中,绝对没有一条,是王先一步离开他的世界。

  女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看向自己最初的臣子绝望垂下的头颅和隐隐颤抖的肩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余知道了。”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起身绕出书桌,伸手抽走了几乎快要被劳伦斯捏碎的那份文件,温声道:“已经很晚了,劳伦斯,你应该先回去休息了……明天以后,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女王的手没有收回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伸出去的手便被她的臣子颤抖着的双手紧紧抓住,像是抓住濒死之际最后的浮木。那份皱巴巴的文件也跟着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被男人瞬间落下来的膝盖重重压在了下面。

  “请您……请您……”

  她没有动,只是看着劳伦斯哽咽着,颤抖着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声音沙哑,极近卑微的哀求。

  “请您……不要扔下我……”

  王垂下眼睫。

  “……你会一直都是余最信任的臣子,劳伦斯。”

  握住女王的手指开始发抖,这卑微跪在她面前的男人缓缓抬起头,用一双写满了绝望的眼睛看着她,最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扭曲又恍惚的笑意,他低下头,颤抖着,将冰冷的嘴唇印上了女王的手背。

  “愿万千荣光尽归我王。”

  他唯一的王,他挚爱的神明,终于在最后施舍给了他最后的慈悲。

  劳伦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女王的书房,他走过自己无比熟悉的长廊,忽然脚下踉跄跌坐在了地上,力气从手脚中流失殆尽,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朝阳初升,第一缕刺目的阳光射入他的眼中。

  直到这一刻,这个男人才颤抖着弓下身子,用双手捂住了脸挡住了自己最后的狼狈,他大口喘息着,哽咽着,温热的液体流过指缝,他的灵魂,他的躯体,终于得以被允许恢复了呼吸的勇气。

  ——他的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