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山呼万岁,华公公替老皇帝喊了平身,一时之间,大殿之上只有衣物摩擦的声音,以及一道不合时宜的吸溜鼻涕的声音。

  吸溜得特别夸张。

  老皇帝诧异地嗯了一声,“有谁感染风寒了?”

  百官脸色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祁秋年,谁敢在早朝的大殿之上吸溜鼻涕啊?这都能算是殿前失仪了,按照规矩,是要被打板子的。

  还亏得陛下不怪罪,甚至还关心是不是有人感染了风寒。

  祁秋年站出来,一双眼睛红彤彤的,眼尾还挂着泪珠,怎么看都可怜得很。

  老皇帝额角都猛跳了三下,他这个与众不同的臣子又是要搞什么幺蛾子了?

  最近宫外的事情,他可都听说了。

  祁秋年扑通一下行了个大礼,然后就开始哭诉,“陛下,您要给臣做主啊。”

  大臣们都被他这举动给吓了一跳,寻常碰见这小侯爷,都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副模样。

  虽然知道他大概率是在作秀假哭,他们这些大臣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可是像祁秋年这种演技逼真的,还真是少见。

  老皇帝一脸黑线,话都到这里了,他也不得不问一句,“祁侯是受什么委屈了?”

  祁秋年先是控诉了前段时间被一帮迂腐堵住玻璃专卖店大门静坐的事情。

  百官们一脸不屑,这不是都过去了?那些学子现在都去考试了,即便还有些顽固不化的,不还有那帮姑奶奶给祁秋年撑腰吗?

  老皇帝沉默了一下,“如今已经没有人去静坐了,法不责众,依朕看,此事就让他过去吧,等科举结束,朕让那些学子去给你道个歉,祁侯也大气一些。”

  祁秋年却在这个时候摇了摇头,“臣要的不是他们的道歉,也不是想要他们得到惩罚,毕竟这只是他方与我方的观念不同罢了,他们无法强迫臣改变自己的想法,臣也没有要改变他们想法的意思。”

  这话说得好听新奇。

  “那爱卿今日究竟所为何事?”

  百官们也好奇啊,既然这祁侯不打算追究那些学子静坐示威的事情,那还能有什么事情?

  没听到祁侯最近遇到什么事情啊。

  反而是那文豪盛会,办得风生水起,流传出来的诗词歌赋,每一首都足以传世,他们在场的文官,那都是实打实科举考上来的,即使对诗词研究不深,基础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哪怕是看不惯祁秋年的大臣,也不得不折服于那些诗词的魅力之中,其中包括三皇子那个狗东西。

  他甚至还想过,这些诗词源自海外,本就无人知晓,若是能被他收入使用,必然能再次在民间声名大噪。

  不过晏云耀也只是想想,他和祁秋年不是一路人,他也知道祁秋年似乎在针对他,只是拿不出证据罢了。

  还有那些武将,那诗词里好几首赞扬武将的,简直被他们奉为圭臬。

  祁秋年假装抹了一把眼泪,“之前,臣在食之禅开办文豪盛会,引来了无数读书人的追捧,诸位大人们也应当有所听闻,臣从家乡带来的诗词到底在京城引起了多大的轰动。”

  确实如此,大臣们都颔首表示认可。

  祁秋年继续道:“读书人们争相抄写传播,再加上他们日常学习用量,京城里的纸张销量拔高了不少,随之,价格也涨了不少,臣知道,商人们也要赚钱的,可是那价格实在是太吓人了,”

  之前痛批纸张价格的大臣也站出来。

  “侯爷说得没错,一刀黄麻纸三两银子,三两银子这几乎是京城普通百姓一月的生活开支了,若是贫苦地区,百姓一年也未必能存下三两银子。”

  这还是说得保守了。

  穷一点的地方,别说一年存三两银子了,一年都未必能赚到三两银子。

  赚一年的钱,还不够买一刀纸,太离谱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也是被世家把控的后果。

  京城虽然是大晋的国都,正常消费确实是比其他地方要高一些,从前黄麻纸一两银子一刀,比其他地方差不多贵上一半,却也还在百姓的接受程度里。

  前段时间,一刀纸涨到三两银子,确实是太过分了,即便是陛下下令整改,也只降低了半两银子。

  祁秋年委屈地说,“臣在城外的工厂开办了一所学堂,诸位也应当都知晓了。”

  不是酸腐都冷哼一声,顾及这里是朝堂,却也没有发作。

  祁秋年继续说,“本是免费供给工人子女的学堂,因为是免费的,臣也得想办法降低一些投入成本,比如说这纸张,即便是曾经一两银子一刀,供给七八十个学生,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算了笔账,每日每个学生五张纸,一刀纸才70张,确实是不少了。

  有人从他的话里似乎摸到点什么,但始终不得要领。

  而晏云耀更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祁秋年接下来的话,就直接让他们震惊在了原地。

  “所以臣在工厂旁边弄了个小作坊,专门生产笔墨纸砚的,这造纸不难,再加上臣改进过后,产量比较可观,完全足够供给侯府和臣旗下其他产业的需求,只是因为前段时间纸张太过于昂贵,不少外地赶考的贫困学子怨声载道,臣便在京城小巷里开了一家小铺子,专门买纸。”

  “什么?你说什么?”晏云耀几乎目眦尽裂,忘了这是在朝堂上,竟然直接问出了声音,“那家买纸的小铺子是你开的?”

  祁秋年却像是被吓了一跳,“回殿下,确实是臣开的,臣不欲与其他商户起冲突,并没有做任何的宣传,所以此前并无人知晓。”

  晏云耀都快气炸了,他之前猜想过是不是哪个世家派出小公子出来历练,专门与他作对,甚至还怀疑过是不是其他皇子在背后捣鬼。

  可他始终查不到证据。

  唯独没怀疑到祁秋年身上。

  毕竟那时候的祁秋年正被男女学堂的事情困扰着,听说是几乎没怎么出门,而祁秋年开业做生意,向来都是很高调的。

  完全想不到他不声不响地搞了这么一个大动作。

  祁秋年躬身对着老皇帝,“陛下,臣那时日日在食之禅听读书人抱怨纸张太贵,臣也只是想为那些进京赶考的贫苦学子提供一个便利,一百文一刀纸,根本就不赚什么钱了。”

  老皇帝颇为欣慰地点点头,“爱卿做得不错。”

  祁秋年顺杆往上爬,“可是,陛下,有人要臣做不得这生意啊,就在前几日,臣的掌柜刚去开门,就被一帮壮汉打砸了铺子,连纸张都给抢走了,掌柜去顺天府报案,却被衙役轰出来了,不予受理。”

  “岂有此理。”老皇帝也生气。

  顺天府尹当场就是个滑跪,“臣有罪,臣治下无方,是衙役自作主张,臣完全不知侯爷曾来报过案,求陛下责罚。”

  这是要把责任全都推给那些衙役了。

  祁秋年在心底啧了一声,又道:“昨日,举子们都进贡院考试了,臣让掌柜将铺面休整一番,准备重新开业买点别的,可刚弄好,又来了一帮壮汉,**了铺子不说,还把掌柜的打伤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那铺子虽然偏远,却也有人来往,整整一个时辰了,京城巡防队都无人出现,臣不得已,今日才来这大殿之上告御状。”

  这下老皇帝是真的怒了。

  他心里自是清楚,打砸祁秋年店铺的,定然与右相的岳家脱不了干系,那陈氏长着三皇子,独断专行,垄断市场,他也早有耳闻。

  只不过一直没将事情闹大,他也要给自家三儿子一个面子。

  可此次便不同了。

  先是顺天府尹不作为,哪怕是虚假的记录案件也不曾有,居然直接将人给轰出去了。

  不管是谁授意,那顺天府尹本就是给普通老百姓申冤的地方,此事若是传出去,日后又有哪个百姓敢去报案?

  还有京城巡防队,本就是为了保护京城安危所设立的,整整一个时辰的**,居然没有一对人赶过去。

  能动这两个部门的,陈氏是没有这个权力的,笑话。

  “朕的顺天府尹和军机处,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私人办事处了?”

  老皇帝看着晏云耀,和右相冯良,“那顺天府是不是改名顺右相府?巡防队是不是要改成三皇子护卫队?”

  冯良和晏云耀扑通一声就给跪了,直喊愿望,说此事与他们无关,他们完全不知晓。

  天子一怒,百官们都跟着跪了,求陛下息怒。

  祁秋年把台阶都放在明面上了,其他皇子派系也不是吃素的,还有左相傅正卿这一派的‘保皇党’,自然也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尽管是你高高在上的三皇子又如何?尽管你是权势滔天的右相又如何?

  犯错了,又被人抓住了把柄,那就是一个群起而攻之的下场。

  祁秋年深藏功与名,这狗东西,这次得摔个大跟头了。

  尽管这件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定然与右相和三皇子脱不了干系,陛下也痛骂了两人,但还是要依法查办的。

  到最后的结局是顺天府尹革职查办,负责小纸铺那个片区的巡察队被停职查办。

  这要查办到什么时候,最后谁会被退出来顶罪,祁秋年就管不上了。

  不过,那陈氏造纸厂却是以哄抬物价的罪名,直接被查封抄家,说是抄了陈家也不准确,只抄了造纸厂。

  毫不意外的,从造纸厂的地窖里抄出大量的黄金,全部充入国库,除了财宝,还有些都快腐烂的黄麻纸。

  天杀的,这消息被传出来的时候,京城百姓都愤怒了,他们的日子虽然比其他州府的百姓过得好一些,可是这陈氏造纸坊,宁愿把纸张烂在库房里,都不愿意低价卖给他们,甚至还哄抬物价,涨到他们都快用不起了。

  陈氏的罪孽还不只是如此,官兵通过查抄出来的账本线索,又从城郊某个山坳里查出很多隐奴。

  隐奴与普通奴籍不同,隐奴根本就是无名无姓。

  就像后市的黑煤窑那样,他们都被拐来做苦力的,没有工钱,没有人权,一直干到死,死了就扔荒山喂狼。

  被救出来的时候都还戴着脚铐,神情麻木。

  老皇帝彻底大怒,又一连查抄了陈家的几个产业,杀了几个管事,最后不知道是不是右相冯良和晏云耀运作了一番,又或者是老皇帝给他们留了遮羞布,这才没让陈氏彻底覆灭。

  京城的商业,几乎是变天了。

  祁秋年就在此刻,大张旗鼓,扩建自己的造纸厂,开始大批量地生产珠玉纸。

  百姓这才知道,原来前段时间那一百文钱一刀的纸,居然是小侯爷偷偷摸摸做了慈善。

  不怪他们这么想,一百文钱一刀纸,这无论是在大晋的哪个州府,都是拿不出这个价格来的。

  祁秋年这才出了面,“诸位,这珠玉纸,其实也就是黄麻纸,只不过本侯有技术,将此升了级,但实际上,原材料都是草根树皮,不值钱,本侯卖一百文一刀纸,虽然赚不了大钱,但肯定是不亏本的。”

  造纸这门技术,对百姓来说很遥远,他们从来不知道用草根树皮就能做成纸张,人家侯爷还升级了技术,卖一百文钱都不亏本。

  那些造纸坊,特别是陈氏,简直是黑了心肝儿了,于是百姓们骂陈氏骂得更凶了。

  而那些贡院里才考完试出来的学子,听到了这个消息,不少人都羞愧不已。

  特别是那些曾经去玻璃专卖店搞过静坐的那一批,大部分都悔之莫及,回想当初,他们扰得侯爷的玻璃专卖店不能开门做生意。

  而侯爷却以德报怨,悄悄开了造纸坊,卖低价的纸张,初衷却是为了给他们这些进京赶考而盘缠不富裕的学子们行个方便。

  是他们对不起侯爷啊,呜呜呜。

  于是一波接一波的人开始自发的去玻璃专卖店道歉,哪怕是见不到侯爷,他们也自发的用自己的盘缠,进店照顾生意,即便是只消费三五两银子呢?

  三五两银子能买到玻璃制品,从前却只能买到一两刀最次等的黄麻纸。

  相比之下,侯爷真的是太仁善了。

  他们甚至可以想象到,侯爷此次把纸张的价格打下来了,其他州府的造纸坊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头,定然也会跟着降价。

  哪怕依旧比一百文钱贵,但也定然会比从前便宜。

  这些福利,都是祁小侯爷带给他们的。

  不少人午夜梦回都想删自己两个耳刮子,他们也太不是人了。

  然后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人突然说,在去静坐示威前,他不知道怎么入了承平侯赫家的小三公子的眼,言语几句,都是在痛批男女在一起上学实在是伤风败俗。

  紧接着,又有不少人站出来,说他们是跟某某世家子一起吃了个饭,喝了个酒,或者参与了某一场诗会,然后被言辞激怒,这才选择去静坐示威的。

  哗~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

  举子们怒了,他们这是被人当枪使了呀。

  于是京城又是一阵学子掀起的风浪,反正他们现在已经考完试了,不怕被人在考试时穿小鞋了。

  至于之后的殿试,那是陛下亲自出题,不是某位大臣一人说了算的。

  至于那些原本就考不上的,他们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下次春闱要三年之后了,三年,这事情早淡忘下去了。

  但随之而来的,三皇子妃的布庄,皇商名头被撸掉,今年要重新评选进贡皇宫的布庄了。

  也就是说,要选下一个布匹皇商了。

  王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立马来找了祁秋年,是带了厚礼过来的。

  “此次多亏了侯爷,才让我王家又有了竞争的机会。”

  “王老板,贡品布料选拔的事情,莫忘本心。”他也算是在敲打王程了。

  他和王程的几次合作都挺愉快,但王家也算是家大业大,现在陈家倒台,不免有人心大了。

  好竹也难免出几颗歹笋,不要让这些耗子屎坏了整锅汤。

  王程受教,“侯爷放心,老夫定然管理好族中事物,绝不会出任何纰漏。”

  祁秋年还是很满意他的态度的,王程的儿子王世棋办事能力也不错。

  他想了想,“本侯这里有一匹纱绢,你若是能做出来,送去竞选,应当更有把握一些。”

  不是别的贵重布料,是后世女子夏季常见的一种,叫做欧根纱。

  通过纺织,染色,欧根纱从表面看起来不输其他锦缎,应当能受那些娘娘公主的喜欢。

  王程又是一个大礼,这次直接给了祁秋年六成的利润。

  他们王家世代都是做布匹生意的,先前的纺织机和缝纫机,都能让他们王家声名大噪,在全国布庄都有一席之地。

  甚至布匹商行,他现在是老大。

  但是只有布匹,才是他们王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王程只看了那欧根纱一眼,便知道,这欧根纱又要带着他们王家前进一步了。

  果真,他当初在城外选择结识还不算起眼的祁秋年,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情了。

  恰逢有个小厮进来跟祁秋年耳语了几句,祁秋年有点儿诧异,随机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王老板,做成之前,切莫声张,忙去吧,本侯有客来访,今日就先不留你吃饭了。”

  王程闻弦歌而知雅意,带着一匹欧根纱,偷偷从侧门就离开了。

  有客来访,也不能算是客,应该说是仇家找上门来了。

  这还是晏云耀第一次如此大张旗鼓地来找祁秋年,还是以替他岳母娘家赔罪的理由来的。

  身后跟了一大串仆人,带着笼箱,看样子是带了不少好东西呀。

  这么多百姓看着呢,他也不可能把一位看似诚意满满的皇子挡在门外,不让进门。

  这万一被有心之人扣上一个藐视皇权的帽子,那可解释不清了。

  三皇子起先还是那一副温润如玉的假象,带着贵重的药材,还有一匣子的银子,说是专门送给被打伤的小掌柜的。

  祁秋年可不收,这都不知道是哪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殿下,本侯那位小掌柜的伤已经治好了,用不上这么多银两,人参就更用不上了,殿下还是直接带回去吧。”

  晏云耀差点儿维持不住脸上的假笑,从来没人敢这么不给他面子,还是被一同来的幕僚拉了一下,才顺过气来。

  不过都到这个地步了,也没必要再虚与委蛇了。

  “祁小侯爷,本宫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找本宫的麻烦。”

  祁秋年故作诧异,“殿下此话怎讲?本侯何时与殿下作对了?”

  晏云耀都要被气炸了。

  确实,他没有证据,任何人都找不出证据。

  因为从祁秋年进京之后,不论做的哪一件事情,都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哪怕是开了一家暴利的玻璃专卖店,人家还特意做了低价的暖水瓶。

  现在整个京城都风靡了。

  再说别的,赈灾,教百姓制冰,推广良种,都是以百姓为出发点,确实算不上跟他作对。

  换成别人,顶多是说一句他们政见不合罢了。

  但他自己知道,祁秋年就是在针对他,如今陈氏倒台,他付出不少代价,才没让陈氏彻底破灭,可日后他就少了一个给他提供银钱的冤大头了。

  这陈氏,从前每年给他进贡的,几乎要占他所有收入的一半了。

  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情,陛下居然就直接清查了陈氏,其中没有祁秋年的手笔,他是不信的。

  祁秋年油盐不进,不管晏云耀怎么说,他都一副跟我没关系的态度。

  晏云耀气狠了,“祁侯,你也别得意,日后,走着瞧。”

  气走了晏云耀,祁秋年心情大好,特意把春日祭祀结束刚回极乐苑的晏云澈叫过来,一起庆祝庆祝。

  顺便要一说,战止戈前段时间从祁秋年这边拿了一批土豆红薯玉米,亲自给西北大军送过去了。

  应当也是要去探望战国公老爷子,老爷子现在五十多快六十岁了,对于这个三十岁就能自称老夫的时代,五十多岁确实老了。

  即便是放到后世,也是退休的年纪了。

  “如何?”祁秋年亲自煮了奶茶,脸上都写满了春风得意,“佛子大人觉得怎么样?”

  晏云澈无奈,“侯爷是想问奶茶如何?还是问这次陈氏的事情如何?”

  “佛子不妨都说一说。”祁秋年带着几分小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