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进玄真殿坐落的那片土地的那一刻起, 乔桥心上就仿佛被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虽然心里明白,或早或晚,他们必定会回来玄真殿一趟, 但乔桥没料到, 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快到长廊上提早准备好庆贺的红绸都还未来得及褪色, 快到仿佛走在这大殿上, 耳边还能听见酒杯碰撞发出的脆响,全宗上下欢声一片的笑声。

  乔桥下意识回头。

  然而偌大的玄真殿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仔细嗅嗅,空气中甚至还有隐隐血腥味。

  乔桥心脏忽的一跳, 飞快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宋以明, 右手在身后掐了个诀。

  几息过后,宋以明脚步一缓, 抬眼。

  一层透明的、肉眼不可见的光罩悄无声息地笼罩在了宋以明的周围, 将他整个儿包裹了起来。

  这是一种很基础的、隔绝听觉、嗅觉等一些外界干扰的术法。

  宋以明原本是看不见的,他受损的经脉尚未完全修复, 此刻并不适合引气入体,修为上仍与凡人无异。

  但乔桥陪着宋以明度过在大雪的那些日子,宋以明心魔得以破除, 一夜之间的顿悟,心境便已至臻化境。

  宋以明此刻体内虽仍无半分修为,却已可随时调动周遭环境中的灵气化为己用。

  换算成修为境界, 几乎可以比得上修炼至金丹后期的修士了。

  因此宋以明不仅能看见这个光罩,还能看得出施法之人修为很差, 因为修炼不勤,根基不稳, 以至于使这么点儿小术法,周遭能量波动都如此剧烈,风中的烛火似的,仿佛风再大点儿就能破功。

  不过显然施法的人自己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乔桥卯着劲儿悄悄掐法诀,仰头直直地对着宋以明的目光,一派若无其事地问:“怎么啦?”

  宋以明眸色转暗。

  “无事。”

  他垂下眼,小心地将可能吓到心上人的疯狂悸动与爱意藏入眼底,返回落后了一大截的乔桥身边,伸手轻轻牵起他的手,把人带回到了身边:“别走散了。”

  乔桥乖乖点头。

  玄真殿的红枫小筑建在整个宗门最中心、灵气最充沛的位置,是来上界那年,宋以明仿造三清宗的那座红枫小筑而建的。

  这里是乔桥记忆中最美好所在,却也是记忆中最惨痛所在。

  外墙早已在那日猛烈的进攻中毁坏坍塌,墙面焦黑一片,穿过已然形同虚设的门,只一眼,遍地的暗红色的血迹便刺得乔桥红了眼。

  宋以明面色未改,脚步未停,揽着乔桥径直入了厢房。

  这里的夜色似乎格外地沉。

  黑暗浓稠得看不清天地,入目尽是黑漆漆地一片,不知是不是那些枉死的冤魂都拥挤在了这里,不愿离去。

  黑夜中,只有那一小间厢房似海上灯塔一般有莹莹烛光。

  屋内炭火燃得很旺,暖和极了,褥子晒了一下午,柔软蓬松,有阳光的味道,乔桥躺在床铺里,困顿得眼皮似有千斤重,却还是强撑着,看着坐在床边的宋以明问他:

  “你不睡吗?”

  “不睡。”宋以明的手轻轻摩挲着乔桥的发顶,说话声音很轻:“这里灵力充沛,打坐修炼更助于我恢复。”

  乔桥忍着困倦“唔”了一声,眼皮阖上,陷入了沉眠。

  或许是这一路的路途劳累,又或许是见到往日旧景情绪波动太大,导致精神上太过疲惫,乔桥这一觉睡得很沉,故人故景皆未曾入梦。

  他只觉得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久到脑子都发懵,醒来发了半天呆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

  宋以明坐在床边打坐,显然已经入定,但却不知为何,屋子里的光线很暗。

  乔桥撑起身子往外望,窗棂外面竟然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用力眨了下眼睛,乔桥脑袋里终于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是他醒得太早天还没亮?

  可上界天亮得极早,往常乔桥睡醒过来,太阳都已经晒屁股了,怎么还会黑成这样?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乔桥潜意识里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乔桥是个急性子,当即决定爬起来去看看,刚动了一下,手便被握紧了。

  乔桥低下头,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宋以明手心里,被他松松地握着。

  乔桥对上宋以明的眼睛,爬起来一半的腿又原路放了回去,傻笑了一声,很不好意思地问:“我是不是打断你修炼了?”

  “没有。”宋以明摇了摇头,伸手拂过乔桥的额头遮住眼睛的碎发,问他:“睡得好吗?”

  乔桥一张嘴先打了个哈欠。

  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睛眯起来,露出嫣红的小舌,看起来像是慵懒的小猫:“很好啊。”

  宋以明盯着乔桥,嗓子突然有点干涩,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一下。

  “咕咚”一声,在安静的厢房里格外明显。

  乔桥擦了擦因为打哈欠冒出来的眼泪,望向坐在对面的宋以明,问:“你饿了吗?”

  不等宋以明回答,笃定宋以明是饿了的乔桥已经从床头捞过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裹,翻出了自己来上界前从酒楼里打包出来,一直攒着没吃完的糕点。

  虽然是攒着吃的,但这么些天过去,也只剩下最后两块了。

  乔桥低着头,抱着油纸团瞧了两秒,闭了闭眼,忍着心痛将最后两块糕都递给了宋以明:“呐,都给你!”

  宋以明失笑。

  在乔桥十分不舍的表情中接过糕点,然后转手重新包起来,放回了乔桥的小包裹里。

  “只是有点渴了。”宋以明移开视线,起身去桌边倒了昨夜烧的凉白开,三两口喝下了肚,浇灭了胸口窜上来的躁意。

  被这一打岔,乔桥也就忘了自己刚刚是起来要干什么的了,直到宋以明帮他穿好衣裳收拾好出了门,他才终于又想起来。

  但此时也用不着问了。

  头顶血红色的月亮,横梁上飘动着的鲜艳如血的红绸,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还有远处那排明明已经损毁,此刻却整齐干净的外墙……种种细节都在提醒着乔桥这里的不同寻常。

  乔桥看着那些没有面容,浑身笼罩在漆黑雾气里的人们,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里难道是……”

  宋以明说:“是混沌秘境。”

  乔桥怔住。

  混沌秘境。

  传闻中藏有天下奇珍,每隔万年才会出现的天降机缘。

  可之前那个通往上界的小城里,是混沌秘境的开启导致了整个城镇的坍塌,而玄真殿是被修真界残杀灭门,混沌秘境却在这里再次开启了……

  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共通之处?

  ……

  混沌秘境的出现是个迷,但有了之前那次被拉入梦境的经验,这次他们照旧披上黑色长帷帽,混在来往来的“人”中行走已经十分地熟练。

  进入秘境的人显然不只有他们。

  一路上乔桥看见了许多穿着其他修真门派衣服的修士躺在路边,被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人”争抢着啃噬殆尽。

  血肉撕扯的声音和凄厉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秘境中虽一直都看不见太阳,但其实也是区分白昼黑夜的,黑而能见是白日,伸手不见五指是入夜。

  乔桥胆子小,被吓得直做噩梦,夜里睡觉也怕有怪物闯进来,只有蜷缩在宋以明怀里,被他紧搂着才能安眠。

  宋以明每夜抱着乔桥给他讲故事,将他遇见乔桥以前以前在村子里、在三清宗的那些日子。

  乔桥听入了迷,渐渐忘了害怕,替宋以明忿忿不平,怒骂那些人可恶。

  宋以明便笑,抚摸着乔桥的脊背告诉他:“吃人的怪物并不可怕,这世上比怪物更可怕是人。”

  他们在秘境中待了七天,凭着对玄真殿路形的了解,寻了不少散落的宝贝,其中还包括一株灵气充沛、服下后足以令人修为提升两个境界的仙草。

  在第八日的夜里,他们寻完宝回红枫小筑的时候,发现厢房里燃着烛光。

  红枫小筑不只这一间厢房,原本是能够互不干涉地度过这个黑夜的,但可怕的是,撞进这里的是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残兵。

  不同于被宋以明好好养着,每日的吃穿不愁、甚至还有炭火可以烤的乔桥。

  这些人因为修为低,还无法完全辟谷,接连好几日的挨饿受冻让他们的面容青紫,脸颊已深深凹陷。

  别说奇珍异宝,就一块馒头都能叫他们疯狂,更何况这间屋子的桌上还摆着一碟子脆饼。

  乔桥转头跟着宋以明去了西侧的厢房,睡前很还高兴地坐在床边晃腿,跟宋以明炫耀:“秘境里没有吃的,我留下的那碟脆饼兴许能留下几条命呢。”

  全然不知那些人正躲在门缝后,悄无声息的窥视着这间屋子,犹如盯紧了猎物的饿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