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信奉真正能拯救我的。”

  宋以明说这话时是看着乔桥的, 很专注的模样,就像是在暗指什么似的。

  乔桥心里一跳,脱口而出问:“谁?”

  对面那双狭长的凤眼轻轻地上挑了一下, 忽然含了点儿若有若无的笑意。

  乔桥许久没在宋以明脸上见过这样的笑, 几乎觉得他是不是已经恢复了记忆, 或者想起来了什么, 都要开口问他。

  宋以明却忽然转回了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小城废墟。

  “我自己。”

  宋以明笑意不减,语气却很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毋庸置疑的事实:“把希望寄托于旁人,是最无用的人才会有的妄念, 与其信奉虚无缥缈的神, 不如依靠自己。”

  乔桥心里一下踏了空,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成为主神并非乔桥所愿, 但被赋予那样强大的能量, 承担了那么多生灵的期待,说对肩上的那些责任一点都不在乎, 那一定是假的。

  只不过仗着有001在前头顶着,乔桥还能装作一副扶不上墙的烂泥模样,没出息地躲在角落里当缩头乌龟。

  乔桥畏惧人言, 承担不起世人的厌恶憎恶,于是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悄悄进到人们梦里, 把自己伪装成纯洁无瑕的神,试图为自己的存在赋予片刻的价值。

  宋以明天赋异禀, 性情坚韧,是被规则选中的人。

  但其实在宋以明被规则选中以前, 乔桥早就已经见过了他。

  那时的宋以明还很小,虽然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住在阴冷狭小的杂物间,眼里的光却很亮,在梦中宋以明望着乔桥,怀揣着满心地期待与虔诚对乔桥许下了愿望。

  宋以明曾经是信奉神明的,可为什么现在又不信了呢?

  乔桥不明白,为什么他竭尽全力想要达成好的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害得所有人都痛苦不幸?

  是他哪里做错了吗?

  乔桥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原本杂乱的思绪突然滞住,他突然不敢想,也不想再想。

  乔桥眼睛一酸,低下头,手指头揉搓着衣摆,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可能是神明无用,不足以给人以寄托吧。”

  宋以明似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乔桥。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噌地一下燃起一道火光,仅仅几息之间,漆黑的夜色便被燃得通红光亮,伴着滚滚浓烟,似有吞天之势。

  “着火了?”乔桥呼吸一窒。

  为什么会着火?

  城里的那些人怎么办,他们能逃得出来吗?

  来不及多想,也忘了梦境与现实,乔桥下意识就往城门口的方向过去。

  “不用去了,这只是梦而已。”

  小女孩儿的声音裹挟着凉寒风飕飕地从身后刮了过来:“城里已经没有活人了,为了掩盖真相,他们不会让这座城里的任何一个人活着走出去。”

  乔桥终于回过了神,意识到这只是场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梦。

  他停下了脚步,呆呆地望着那片冲天的火光。

  “小哥哥。”

  小女孩儿轻轻扯了扯乔桥的袖口,将一束百合花放进了乔桥的手心里。

  乔桥低头看去,小女孩儿周身的黑雾已经完全散去了,身体呈现半透明状态:“谢谢你带我回家。”

  乔桥说不出话。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隐约有泪光,稚嫩的嗓音仿佛回归了真正属于孩童的天真:“你不要自责,你只是来得太晚了,不怪你,下一次……你们能再早一点来就好啦。”

  小世界是存在轮回的,然而这些不得安息的冤魂没有轮回,他们被永远困在过去,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死前的画面。

  他们都知道,即使来得再早,得到的依旧只会是同样的结局……

  乔桥悄悄红了眼眶。

  小女孩儿嘴里还在碎碎念唠着“要给娘亲买药”、念唠着“想吃鸡腿”,渐渐声音越来越轻,身影透明到逐渐看不见。

  乔桥下意识伸手想去拉她,再一次落了空。

  梦境就在这时戛然而止,像是坠入深渊里,乔桥猛然惊醒。

  宋以明端着茶盏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被褥里轻微的动静,放下茶盏,走了过来,低下头叫他:“殿下?”

  乔桥背对着门侧卧着,没有动弹,宋以明刚刚给他敛好的被褥此时又滑了下来,大半背脊都露在了外面。

  白色的中衣被后背蝴蝶骨顶起分明的凸起,又沿着腰线处骤然塌陷下去,即使盖着被褥,也仿佛不盈一握,纤瘦极了。

  宋以明呼吸都不由得放轻了,慢慢在床边坐下,小心地伸手敛起被角,想把乔桥的身体重新好好盖拢起来。

  乔桥像是才突然发觉他的存在,浑身颤了一下,猛然回过身来。

  他额头上满是汗水,睁大着眼睛,像是刚从梦魇中醒过来,有些迷茫地看着宋以明,雪白的手指抵在胸前,无意识攥着,薄薄的皮肉绷得很紧,骨节都攥得泛了红。

  宋以明心下一颤,握住了他的手:“怎么了?哪里难受?”

  晏乔身体很差,在他生下来不久,就经历过一次鬼门关,后来虽然被救了回来,却被断言必定活不过二十岁,宫里遍寻名医不得,最后只得把他送进仙门,就是想让他寻仙问道,能寻得一个生机。

  这事宗门里所有人都知道。也正因为如此,此前在红枫小筑才会有那么多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照看着,宗门里每天也是送来最好的丹药养着。

  但宋以明和他待在一起一年多,还从未见他真正犯过病。

  宋以明连忙把走前特意准备了好几瓶的丹药翻出来,就着热水喂了几颗到乔桥嘴里,又拿出帕子给他擦脸。

  乔桥却仍旧颤得厉害,不见好,宋以明一下慌了神,小心地将乔桥裹着被子抱了起来,揽在怀里,凭着感觉拿手在被褥里轻轻碰他,语气从未有过的慌乱:“是肚子吗……胃疼?还是心脏?殿下,告诉我哪里难受?”

  那丹药果然是好的,入口即化,一吃进去,乔桥因为受鬼气侵染泛寒的身体便驱散了寒意,迅速暖了起来。

  乔桥的身体渐渐软下来,伏在宋以明怀里缓了会儿,坐起来,轻轻推开了宋以明,说:“我没事了。”

  宋以明眉头皱得很紧,很不放心的模样,伸过手想探乔桥的脉,却被乔桥躲开了。

  许是受鬼气影响过重,这次清醒过来没多久,乔桥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乔桥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不在客栈了,窗棂外隐隐翻腾的水浪声,像是在水上。

  乔桥猜想地没错,他们此时正在一艘三层高的大船上,前往上界需要半月的时间,这半个月里,一路都只会是茫茫无际的大海。

  不过他们脚下的船并非行驶在海水中,而是漂浮在离海面几丈远的空中。

  船周围还覆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风吹不过来、雨打不到,唯有暖洋洋的太阳光能照进来。

  乔桥这两天几乎有大半时间都躺在三层的甲板上晒太阳,很暖和,也跟安静。

  因为三层只有一间房间,是宋以明的地盘,除了吃饭的时候,没人会上来打扰,宋以明也不会打扰。

  那天之后,两人突然陷入了冷战。

  更准确地说,是乔桥单方面地跟宋以明闹别扭。

  具体表现为:不许宋以明伺候、不吃宋以明做的饭、不搭理宋以明、把宋以明的话当耳旁风等等……听上去是在冷暴力宋以明,实际上是在为难乔桥自己。

  而且……乔桥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原因无他,船上的厨师做饭实在是太难吃了。

  乔桥几世里在小世界待了这么久,吃食上就从来没被这么敷衍过,就是当初在宋家不受待见时,吃的佣人们的大锅饭也没有这么委屈的。

  乔桥正发愁,轻缓平稳的脚步声从身后走近了过来。

  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宋以明。

  和前两日一样,宋以明在桌前半蹲下,把还冒着热气的精致菜肴一道道摆到乔桥面前,又把配好的丹药摆好,替乔桥斟上刚泡好的奶茶,最后再点上混了丹药粉末的熏香。

  乔桥拿书盖着脸,生无可恋地瘫在软榻上,像是被抽取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好想吃好想吃……

  要不偷偷吃一口?

  就一口,宋以明应该不会发现吧?

  下定了决心,乔桥雄赳赳气昂昂地坐了起来,毫不犹豫就伸手去够筷子。

  然而乔桥的手还没碰着筷子,旁边已经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拿起那双筷子,递到了乔桥手边。

  那个乔桥以为和往常一样放下了东西就会识趣离开的宋以明,今天却没走,他坐在乔桥旁边的椅子上,视线牢牢地盯在乔桥身上。

  乔桥觉得自己应该立刻找个洞钻进去。

  救命!

  然而宋以明眼里丝毫没有乔桥想象中的嘲笑,反而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和沉闷的叹息,他低声解释说:“殿下,我并非不信神明,也并非认为神明无用,只是我想要的太多,所求之事太难,神明也未必能帮我。”

  乔桥愣了愣,问:“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你不理我。”

  宋以明凤眼微垂,声音很轻,说不出地低落委屈:“我这两天一直都在想,我是哪里做错了,哪里惹你不开心了,我想了很久,最后能想到的,只有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