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炎热夏季来到蝉鸣渐歇的凉爽深秋时, 有纪收到了缘一寄来的信。
虽然落款是继国缘一，但纸上字迹非常的优雅温婉，落笔连一滴多余的墨点都没有, 一看就不是出自缘一的手笔——有纪猜测是珠世代写的。
信的内容也相当简明扼要, 大意是已经确认珠世确实隐居在浅草，已经与她会面并商讨完毕，正在按照有纪的想法, 开发由鬼变回人类的药剂。
因为无法得到鬼舞辻无惨的血, 有纪仅是让缘一带了管自己的血过去。
但她和无惨的血成分不同, 珠世大概也只能研发出将有纪这边的鬼变回人的药剂, 对无惨以及被他变成的鬼是不适用的。
也由于开发需要时间, 缘一暂时会继续留在珠世那边, 直至第一支药剂研发完成后才会回来。
“真厉害啊, 珠世小姐……居然真的有把握做出来。”有纪叠拢信纸, 边和对坐在案几边的织田信长说了这个好消息，“虽说还不知道要多久, 但至少变回人是肯定有希望的了。”
织田信长则发出了愉快的大笑，“真好！太好了！若不是有纪告诉我还有这位精通[鬼]的医师, 我都不知道还能再变回人类！”
“嗯, 是缘一之前救下来过的鬼, 现在可帮上大忙了, ”有纪感叹出声, 撑着脑袋揶揄看向他, “倒是已然大权在握的织田将军，竟然也会对变回人类感兴趣吗？身为不死不灭的鬼, 信长哪怕想成为千秋万代的天下之主，也不过唾手可得啊。”
“嗨呀,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似幻……”织田信长用扇柄有节奏的敲击着木质的桌面，低低吟唱起他始终最爱的幸若舞《敦盛》一节，
——不同于此前战前而歌、慷慨赴死的悲壮，此时的歌尾却以激荡傲然的上扬情绪收尾，“有生……方有死，壮士……何所憾……！”
这是有纪赶来本能寺救他的时候，特意唱来吸引他注意力的四句和歌——因作为他诀别于世的辞世诗，而比原著还要流传得广，还要出名。
织田信长转过头来，眼睛平静望着有纪。即使是那副俊秀的青年外貌，眼底对这俗世的老练与通透，也已远非真正少年时期可比拟。
“既一度享有此生，又岂有不灭之理？”他神情坦然的、毫不惋惜的开口道，
“我已经达成了我的心愿，天下布武——紧接着，推行新政、整顿民生、普及教育、割裂教政……我想做的事情，也一件接一件的达成了。”
“有纪，”织田信长认真看着她，手掌按上自己这副不再衰老、远离死亡、无须进食的躯体，轻慢而傲然的笑意浮上面容，“我这一生，已然无憾矣。”
这就是织田信长。这就是那位自幼便行为荒诞不羁，从不顾及他人看法，率直而忠义，理性而通透的现实主义者。
即使面对长生不老的诱惑也毫不心动，只为完成自己的野望而以非人之躯活着，也因完成了自己的野望而欣然赴死。
“确实如此。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后来的人去考虑吧。”有纪也被感染般，展颜笑得洒脱而快意，“秩序的消亡和新生是无法避免的轮回。自乱世到盛世，身为织田信长的一生已经足够精彩了。”
“正是如此。”织田信长赞许道，“还剩下最后一点，等一切都上正轨之时，就是诀别时刻来临之际——虽说我有想过直接去晒晒太阳了事，但既然有纪说有办法重新变回人…那便多等一阵子也不急。”
比起身为鬼死去，他自然更愿意选择以人类之身度过这完整的[出生、成长、衰老]一生，在如期到来的死亡中安眠长息。
“到那时，”他微笑道，“有纪会陪伴在我身旁吗？”
“啊，会的。”有纪回以轻松的笑意，与他做下约定，“我必定陪你走过最后那段路途。”
等有纪拿到缘一带回来的，那瓶出自珠世之手的药剂时，已是来年的夏季。
夏日的烟花祭典刚过，度过十八岁生日的狛治也给有纪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
他和恋雪要结婚了，双方的家长都对此事乐见其成——恋雪的父亲庆藏算是格外看好这一对的，也是由他主动挑破处于双向暗恋许久的二人。
而看着狛治长大的信长、有纪以及岩胜缘一，更是对这个消息表示出了十分高兴，还趁着夜色组团偷偷摸摸去了一趟素流道场（童磨也不顾自己的样貌惹眼好认，硬是跟了过来），拜访庆藏以及他的妻子……虽说当时差点把对方惊得眼珠脱框，但最后的结果还是可喜可贺的。
童磨也没有在这喜悦的氛围里说点什么惹狛治不快的话，只是在去过素流道场之后，又单独约在“老地方”和他聊了一会儿，透露自己早已发现的端倪。
有纪是鬼这件事自不必提，还有岩胜先生、缘一先生以及织田将军都是鬼的发现，也同样是狛治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的。
[最重要的是，]童磨说，[有纪姐姐眼下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对付某个敌人。你也看到前段时间，她开始下令整治逐渐兴起的花街了吧？甚至根本不允许\'游廓\'的出现——我怀疑这也是为了那个敌人，而提前布下的预防措施。]
包括严厉惩戒犯下各类犯罪事件的成年人，甚至连带有赌|博这一性质的行为也纳入到了严格管控的范围。
[那个敌人在何处？]狛治不假思索道，[我也要去。]
[你去不了，狛治。]童磨展开桧扇，语气难得低落下去，[不仅是你，我也去不了——那个时间点，是人类到不了的地方。]
\"……这就是你在快和恋雪结婚的时候，特意跑过来请我把你变成鬼的原因？\"有纪眉毛都快竖起来了，“狛治，变成鬼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请您准许。”狛治单膝跪在有纪面前，头颅低垂着，“并非执着于变强，而是为了助您一臂之力。”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份老爸能活下来，能如此健康活到现在的恩情。
“……”有纪无奈捏了捏鼻梁，“恋雪怎么办？”
她可是好不容易又盼到能亲眼得见这对恋人修成正果，还不用担心再有卑鄙小人来捣乱的……！
“我已经向她说明情况，”狛治毫不动摇，“并没有提及鬼的部分…她表示了理解，并支持我的决定。”
“一个两个都是…”有纪默默嘟哝了声，严肃板起脸道，“但我不答应。”
狛治骤然抬头望向她，“但是缘一先生……”
“缘一的情况是不同的，”有纪摇摇头，“他那时已经失去一切，也否认了自己。如果不让他亲手了结所谓的宿命，缘一哪怕闭上眼睛，遗憾也无法得到彻底的解脱。”
哪怕最后继国岩胜被她成功拐回来，但也已并非人类之身，缘一暗自对此事总归是介怀于心的。
以有纪对缘一的了解，他大约会认为这都是他当时没能杀死鬼舞辻无惨的错，才导致自己的兄长会被无惨变成鬼，行至与他截然相反的另一端，险些再也回不来了。
“但狛治，我不会答应你的请求。”有纪道，“变成鬼确实可以抵御住时光的侵蚀，使你去往更久远的未来……可它向你索取的，只会更多。”
“我并不希望你成为鬼，无法度过独属于人类的，普通却珍贵的一生。正因为时间有限，而你会受伤、会疼痛、会老、会死，生命本身才如此值得歌颂。”
狛治静静看着她，那副略显童颜的少年面孔上，此刻布满了被拒绝后的忧心与懊恼。
“好好和恋雪在一起过日子啊，狛治。”有纪没忍住微笑了一下，揉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我可是这么努力，让大家都能在现世过得幸福了……至于我的事情，不必担心。”
——她向狛治眨了眨眼睛，“相信我，我一定会赢的。”
“无论你还是童磨，你们只需要享受属于人类的一生就好。”
“这就是我对你们的期望。”
至于鬼舞辻无惨，有纪抬眼望向遥远的虚空。今晚是新月，浮云遮挡了星辰与明月，却仍有浅淡的光穿透单薄的云层，向室内洒落一地宁静。
她视线的落点，也并非浮云、月光、或夜幕，而是三百年后的彼方所在，同时亦是斩断因果的关键之处。
就来试试看吧。有纪的情绪平静、没有半分忐忑或紧张。
掀翻了拥有咒力与咒术、普通人命如草芥的世界，也摧毁了充斥着枪|支与火药、黑色组织一手遮天的世界，她早已不再是当时那个抱着猫小心翼翼，连迈向通往异世界的第一步也感到惶恐的自己。
此刻的她只感到久违的昂扬期待与战意汇于心底，仿佛有猛兽自灵魂深处奔涌而出，咆哮着向那宣战的敌人发出怒吼。
来吧，鬼舞辻无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