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纪望着他。
望着眼前这位再度意气风发的, 傲世且轻慢的，从不为任何流言蜚语动摇信念的织田信长。他战国三杰之一，是太多人心目中的无冕之王, 踏出了前九十九步, 却仓促倒在最后一步的不世枭雄。
而今的他恢复精力最旺盛的青年时期，容貌俊秀，眼神明亮坚定, 纯黑的浴衣松垮套在身上, 却藏不住他重新点燃的勃勃野心, 仿若夜空下一团升腾起来的庞大篝火。
有纪唇角含笑, 慢吞吞开口回应他的邀请。
“我…拒绝。”
织田信长愣住了, 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
坐在一旁的继国缘一虽然没说话, 但他的表情显然也有点迷茫, 因为他之前明明听有纪说过她目标是成为这个天下的实际统治者。
“为何？你对这天下不感兴趣吗？”织田信长疑惑片刻, 随即又先给自己想出一个合理解释，“毕竟已经是拥有不死不老之身的鬼神, 对权势不感兴趣也是理所应当……”
只有他才会如此执着于此吧，像个还不成熟的幼稚鬼, 吵着一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玩具。
“不哦, 我感兴趣。”有纪依旧给出否定答案, 微笑着说道, “不过, 能够助你夺取天下的武将, 已经足够多了，没有必要再加我一个。”
“缘一也同样。他的剑术确实登峰造极, 以一当千不在话下。但他却最厌恶夺人性命。”——她摇了摇头，“因此, 我是不会让他去做这事情的。”
织田信长的目光重新认真转向那位依旧敛目跪坐在她身侧的继国缘一，有些难以想象这位看起来秀气安静得过分的武士，挥起刀斩落敌首的模样。
“那么你的意思是…”反应过来的织田信长沉吟，还是直率开口确认道，“对统治天下…感兴趣吗？”
有纪向他弯了弯眼，“我有听说过，”——她先聊起了另一个话题，“之前传教士向你说明[地球是圆的]这件事情时，你的反应是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
织田信长回忆了下，坦然承认了这个在此时属于完全颠覆基本认知的观念，“没错，是我说的！科学是一样很有趣的门道，比起佛教僧侣那些满口神佛乐土，却行蛮横残暴之事，乃至妄图举兵涉政——岂不是更加能证明，百姓眼下能捉得着的权财与健康更为重要，他们口中念叨着的神佛鬼怪、极乐往生之流简直是无稽……呃，之谈……”
侃侃说到最后，他才想起来自己如今已经变成他曾经最为不信的鬼，气势不由弱了几分下去，“总之，这件事情怎么了吗？”
“没有哦，我只是确认一下。”有纪笑吟吟道，“确实，这个世界存在着如此不讲科学的造物，但我并不希望获得这份能力的你当真认为自己就此高人一等，不再将黎民苍生放在眼中。”
不过，这可是从不拘泥于身分之别，不以贵族大名自居，无论地位尊卑皆一视同仁的织田信长，担心这点的她才是多此一举呢。
“我在继国家受封的知行地里，实行了一些政策。”有纪接着说，“我并不确定那是否奏效，因此需要先观察一段时间，不会贸然要求你大规模推行到全国。”
“坦白说，我跋山涉水跑过来救你，甚至将你变成了鬼，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就是我有能力尽快结束这混战了一百多年的乱世。”对方接过话头，话中的那份极度自信与高傲，无愧为忠臣们既敬且畏，将其奉若神明的织田信长，“这并非我的妄言，但我要说的是，有纪，”
“这可是你做过最正确无比的决定了！”
“是啊，我也这样认为。”
她笑着肯定道。
心情愉快的有纪与织田信长又聊了许久，顺带教会他如何隐藏气息、使用拟态，将自己重新变回还是人类时期的中年模样。
一直等到太阳彻底落山，他已经可以自由行动后，有纪才起身道别。
明智光秀在本能寺始终找不到他所背叛的主公尸体，此刻想必正心急如焚着呢——原本那些被他率领着围剿本能寺的士兵，也是直至突袭自家主公前都被他蒙在鼓里的，只知晓“敌在本能寺”。
若是织田信长没有死，甚至平安无事的在他们面前出现，很难说这位叛将的下场会是如何。
不过，这个时间也是柴田胜家和羽柴秀吉分别在同毛利家和上杉家作战的时候，他还是尽快出面平定人心，以免那两方本大好的战场形势出现什么不必要的波折。
有纪也没打算多耽误织田信长的时间，只在离开前最后叮嘱了一句。
[虽然我是说你如今的致命弱点只有太阳，]她认真道，[但能够杀死鬼的人不止缘一。毕竟这个世上除了你我以外，也存在着会吃人的恶鬼，同样，必然也有着甘愿舍命驱逐黑暗的高尚之人。]
[你不可以像对我这样，对他们也下诅咒吗？]织田信长疑惑道，[况且你此前说这是你第一次尝试……难道还存在其它拥有这种能力的鬼？]
他的思维极其敏锐，直觉也相当准，一下就猜中了关键，[你和他们是敌人。]
[没错。所以你要藏好一点，千万不要被发现身份哦，无论是人类这边，]有纪向他挥了挥手。
[还是鬼那边。]
和织田信长分开，目标达成的有纪也就不急着赶回继国家，而是带着继国缘一散步在这座古老而恢弘的平安京都城，权当来见见世面，放松一下。
主要是给缘一见见世面，从现代过来的她顶多算是开开眼界。
“真难想象你在鬼杀队的那几年，竟然没有来过平安京。”有纪将从商贩那买来的烤年糕分给他一个，“你尝尝看，听他介绍说加了点用葛根熬出来的糖，是甜的。”
算是辛苦他这一路带着她奔波过来的犒劳……其实还想买点更奢侈的小玩意，可惜这里是生活娱乐极度贫乏的战国时代，对美食而言堪称是荒漠中的焦土，农民都苦得种不下去地了，几乎没有生存必需品之外的货物流通。
也就这里是天皇所居住的京都，织田信长上洛后帮忙恢复秩序，整顿经济，才逐渐好起来些的。
放在五十年前，这群天皇可是穷到没米下锅，想喝酒摆宴席都身无分文，经常打着到一些大名家去当客卿或者顾问的幌子，专门去骗吃骗喝……
继国缘一确实有些饿了，闻言也很是干脆的一口吃掉手里的整块年糕，才鼓着腮帮慢慢嚼了嚼。
“……啊，确实是甜的。”
“看你很喜欢的样子，”有纪也咬了一口手中的烤年糕，动作微顿后面不改色直接吞了下去，剩下的全部塞给他。
“都给你了。”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洞察力同样出色到无人能及的继国缘一：………
“感觉这里并没有想象中…”他咽下口里的年糕，想了想，说出一个不太常用的词汇，“繁华。”
明明是天皇所居住的权利中心，好像也没有特别热闹，只比那个大名在的城池好上一点。
“因为这里被烧过啦，”有纪给这位没上过学的日呼剑士科普一些历史小知识，“在你没出生前，这里发生过应仁之乱，打得又漫长，又惨烈……哪怕结束之后，天皇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说到处讨饭吃一点没夸张，下雨的时候皇宫还会漏水哦，新登基的天皇甚至没钱办登基典礼，穷到给不出宫女们的俸禄。”
继国缘一吃惊得把口里还没嚼完的年糕都囫囵咽进肚子里去了，“……”
“那个时候只要你给他们点饭吃，别说想看一眼顶级国宝兰奢待，就算拿八咫镜盘着玩，要草薙剑来劈柴，都可以坐下来商量啦。”
继国缘一：“……现在也是这样吗？”
有纪扫了眼快要走到尽头的两边街道，实在没有什么再能送出手的礼物，遗憾叹口气，“那倒没有，织田信长对这群相当于摆设的公家贵族们还是很给面子的，不止送钱送地，还制订了一些措施来保证这帮人能活下来，好叫天皇来支持他征伐天下的正统性。”
一点就透的继国缘一若有所悟，“所以你才会说不止想当天皇……”
有纪点头，“是啊。”
这种天皇当起来甚至连傀儡还不如，只是一种权利的象征意义罢了，颁布的政令能不能传出他住的皇宫都不好说。
“天皇就和印章一样，盖在哪里算哪里，还是个活靶子。”她摆摆手，从最后一个摊位上掏钱买了两副看起来画得挺有意思的狐狸面具，将有着漂亮的立耳与火红纹路的那副扣在他发顶。
顺带一提，这些钱财都是来自那位大名的倾情赞助，临走前硬塞过来的，生怕给慢了半步人头就落地——虽然有纪完全没这个打算就是了。
“况且我对权利本身没有任何欲望，只是想达成我的…不，还有另一人的心愿而已。”
“另一人？”继国缘一顺着她的动作微微偏过脑袋，边吃掉手里最后那口年糕。
“嗯，虽然他没有说出口过，但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有纪笑了笑，走过桥时，顺手将另一副暗金色的狐狸面具扣在自己脸上，好奇地尝试朝远处望去，边回答他的疑惑。
“希望我可以做到就是了……”
等下。
她自面具中的洞眼中眺望到一种眼熟的鸟类，哪怕是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通体漆黑，极好的视力也足以使她分辨出那物种是，
乌鸦。
继国缘一顺着她的视线扭头望去，显然也看到了那只陪伴他多时的熟悉信使，“……”
“缘一、缘一！”
在无人的桥上，类人的嘶哑啼鸣响了起来，在他们的上空盘旋。
“以及随行的、鬼——！”
“家主有请——嘎—家主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