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不知道季情为何要他留下,谢桥还是再三跟简岐说了很多遍没事,留在了病房里。

  简岐的担心并不无道理,谢桥自己心里也有些犯怵。毕竟和多年前不太一样,这时的他是以简岐男朋友的身份面对季情。

  谢桥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轻轻地带上门,却没有注意到门落锁的声音并没有响起。

  他拉了一个椅子坐在病床的旁边,小声道:“……季阿姨。”

  季情可能是真的累了,和儿子吵过架之后,她的眼睛早已经有几条明显的血丝,松弛的皮肤苍白,满脸疲态。

  她恍若未闻,自顾自拿出了自己的平板,拉着谢桥回顾了简岐的人生。

  这也是谢桥第一次完完整整地了解到自己恋人的人生。

  简岐这人可以算得上无趣,没什么分享欲,对他自己的过去也亦然,饶是身为恋人的谢桥,知道的也只有几个重大事件。

  季情翻着照片碎碎地慢慢讲了很久,眼神也柔和了下来,语气中满是怀念,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你知道吗,他从小就在每一个方面都很优秀,和他爸爸一模一样。自从他爸爸过世以后,我更觉得他是上天给我的宝物,是他爸爸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谢桥察觉到话语中好像有些不对,却也还是说:“他确实一直以来都很优秀,我很喜欢的。”

  “你还是不明白,你不明白他的优秀。”季情喃喃道,“他真的跟他爸爸太像了,甚至比他爸爸更胜一筹,连骨子里的孤僻都像了十分,我一直觉得他就是和他爸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为小岐付出了一切,总觉得他应该跟他爸爸一模一样不能有丝毫差错,将来的路我也给他铺好了……可是他怎么能变成这样呢?他怎么能喜欢男生呢?他怎么能不按照我的想法走呢为什么和他爸爸不一样呢?……一定是你勾引他变成这样的对不对,你说话啊!……”

  “……”

  谢桥那抓着平板另一端的手渐渐地松了开来。

  他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季情,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怪罪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骂的不是他一样。

  季情便也那么直直地盯着他,开口说话时正好掩盖掉了病房门口轻微的响声,“你说话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季阿姨。”谢桥低声道,“那他是您的儿子,还是您的丈夫呢?”

  “废话!”季情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那当然是我的儿子,我不疼他谁疼他?!”

  步入中年的季情可怜又脆弱,那样乞求地盯着谢桥的眼神,好像一直在求他放过自己和自己的孩子。

  谢桥平静回应,毫不畏惧地对上了季情那通红的眼眸。

  他的大脑却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平静——因为他很难想象,如果简岐的父亲再早一点过世,如果季情再早一些表露出如此偏执的、疯狂的控制欲,简岐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情绪稳定又几乎很少被他人影响的性子了。

  “是啊,明明是您的儿子,可更像是一个物件,要按着您预想的方向走的物件,一点差错也不能出,哪怕是喜欢上男孩子都是错的。”他说。

  季情的情绪更加激动了:“他也这么跟我说过很多遍——哪里像了?我把他当作——”

  话语到一半戛然而止。

  谢桥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发现自己的话对于季情而言是一种谴责,只能及时地住口不再接下去。

  况且,对于季情来说,自己不仅有罪,也是外人,没有这个资格为自己的男朋友在她这威严的地位面前辩解。

  “你放过他吧,啊?”好像是被人发现一般,季情激动不成,只能低声苦苦哀求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听话。”

  六年来,季情一直没能求到自己的儿子生活回到她自认为的“正轨”,那只能求谢桥离开。

  用对自己孩子同样的语气、态度对待别人家的孩子,季情驾轻就熟,但她似乎浑然不觉,依旧执意认为是别人害了自己的儿子。

  “妈,您用对我的语气对我男朋友,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阿姨,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无论谈恋爱还是做出任何决定,都是我们为自己负责,而不是对您的预想。”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季情却只是先看了一眼站在门口忍着一股气的亲儿子,再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谢桥。

  男人脸上干净澄澈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季情总觉得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当初刚刚见到谢桥的时候——

  那时候季情还是挺喜欢这个长得干净又讨喜的男孩子,性格好脾气也不错。她之前总担心自己的儿子太过于孤僻,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会看走眼,但看起来就这么听话的孩子打消了她当时的顾虑。

  哪怕现在,他们都已经二十多岁,在她的眼里仍旧是一个孩子。

  病床一侧的男人说完话之后,意识到和刚刚进来的人同时出声,有些怔愣地扭头望过去。

  对视之后,谢桥转过头来,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时正好发现季情手里的平板没什么电量了。

  他抬手从季情怀里拿出平板,找到充电线插进去,突然不搭边地说:“对了阿姨,我记得您当初是不是说过,简岐以前一直都没有朋友,我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季情没应声,愣愣盯着谢桥。

  但转而,谢桥没有接着上一句的话题下去,仿佛那只是一个插曲,只微微一笑道,“不过还是很抱歉季阿姨,这次来得匆忙,没怎么收拾,还请谅解。”

  是时候该结束了。

  生活在开明家庭里的谢桥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长辈,光是求他放过简岐的那句,他就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季情恍惚地“嗯”了声,意思知道了。

  谢桥这才起身往病房门口走,把几乎堵在门口的简岐拉了出去。

  这回,门才终于落锁,好像病房里的一切都和他们无关。

  简岐提心吊胆的心终于落了几分,没什么底气道:“对不起。”

  谢桥有些疑惑,替他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服,“为什么要对不起?”

  “我妈很难搞,让你受委屈了……”

  “说实话,我觉得还好。”

  他也不知道简岐有没有听见先前的那些话,也不太想让简岐过于担心,语气稀疏平常,拉着他便要走,“没事啦,别想那么多。徐老师还要我去找她,你陪我去吧。”

  “等等。”

  脚步顿住后紧接着便是手腕被反扣住。

  谢桥还没来得及反应,后背就被带着很轻地靠住了墙,来自于恋人的压迫感骤然涌了上来。

  不,那不是压迫感。

  更像是一腔郁积的情绪,带着爱意和他有些看不清的其他情绪尽数欺压,压得他措不及防。

  随之是一吻。

  很轻柔。

  唇与唇相离之时,那样疯狂涌动的情绪迅速消弭,但谢桥被这一吻灼得全身发颤,连同指尖。

  没有哪一次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像今日这吻这么灼热过。

  考虑到在医院,住院部人来人往,简岐忍得很辛苦,只能克制地用吻表达爱意。

  他甚至感受到了很多朝他们投过来的视线。

  但他不在乎。现在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两人在过道错着人流站了许久,一直到谢桥从骤然发抖、发软的状态里走出来,声音也有些沙哑了:“你怎么突然……”

  “你俩站那干嘛,亲嘴啊?”

  小情侣双双侧头去看声音发源处。

  徐宁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打乱了小情侣准备诉衷肠的环节,拿起夹着一摞病例的板子朝他俩挥了挥,“快来,这东西有点多,都是老林托我带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俩拎的时候悠着点。”

  见两人迟迟没有动静,徐宁又道:“赶紧的吧,我待会还要去查几个房呢。”

  谢桥:“……”

  敢情他们来是当苦力军了是吧?!

  两人的亲嘴活动自然没有办法进行下去了,跟着徐宁到了她的临时办公室。

  谢桥和简岐被迫接收了徐宁的好一阵吐槽,大约就是谢桥他那好导师每次都在徐宁出差的时候拜托她带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弄得她奔波得累死了。

  “还好我今年没有上课,不然更累。”徐宁终于把最后一袋东西从柜子深处扒拉出来,“哎,你家老林要是看到我这么奴役他的宝贝学生,不得骂死我。”

  谢桥满脑子问号:“徐老师,你从哪里看出来他宝贝我的?”

  “反正你也快毕业了,听说你打算去国外留学是吧?我就直说了。你大二那会儿问我的那本教材书是老林编的,那里确实错了,老林连夜重编,还跟我说没发现你这块宝贝太可惜了!”

  谢桥:“???”

  原来这就是他大三那会儿银行卡收到一笔来路不明巨额打款的原因吗?!

  “还有啊,你对象之前跑来找他很诚恳地说想让你上恋综,老林失眠一整夜总结出来你肯定是因为失恋状态不好,才肯把你送上恋综……我那晚上手术连轴转,一下手术就是你导师的消息轰炸,哎呦我真是没见他这么宝贝自己的学生过,还死闷骚,真不知道他老婆怎么受得住的……”

  噼里啪啦输出好长一段的徐宁看着拎满大包小包的两人非常满意,“行了,应该都在这里了。你俩路上小心点啊,一路顺风,我走了。”

  徐宁风风火火地走了,一改先前的温柔知性妇女形象。

  临时办公室里,手上挂着六个盒子的谢桥怨怨地看着简岐:“是谁说托人去找我导师吹耳边风的?”

  简岐自己也没有想到会翻车,被徐宁噼里啪啦地全倒出来。

  他也很无奈,“我托我自己。”

  简岐身上也没好哪去,拎了八个大盒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来医院贿赂医生去的。

  不过要不是他主动说多拎点,徐宁估计会平分。

  谢桥也很无语,但看到两人身上大包小包的情况,没忍住笑。

  如果当初两人都没有决定迈出那一步。

  破碎的圆和所有的遗憾,也不会在现在重新拼回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