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尘很遗憾地看着龙角褪去。

  冰冷坚硬的龙鳞也在指尖慢慢消融, 最后留下温热的触感。

  她的手指从姬眠鱼绯红的眼角往下滑,如春风般,掠过耳畔的时候将一缕墨发一勾。

  姬眠鱼蹙着眉头, 薄唇紧抿着。

  绛尘发疯, 她难道要跟着沉沦?但是——旖旎的一幕仍旧在脑海中上演,她浑身血液都在叫嚣着食髓知味以及……意犹未尽。劫世中到底怎么一回事?同心契如何落下?她怎么能够忘记?可劫世之中能等同正身吗?她们的在劫世望尽前尘,再过来时也不过是一段可斩断的俗缘而已。

  先前在魔宫时,绛尘也说爱她。可那时她已是红莲劫身, 情志在劫世情缘、劫气以及天地同梦的影响下, 早已不复常态, 非恒定之身、非驻世之常, 要让人怎么去相信?

  姬眠鱼思绪混乱,可在不知不觉中,唇角还是扬了起来。

  绛尘淡声:“你在笑什么?”

  姬眠鱼顿时敛起了笑容。

  她觑着坐在自己身上的绛尘, 在喊她挪开和继续保持着中犹豫片刻,毅然选择了后者。“我们应该谈一谈。”姬眠鱼很努力地摆出严肃的神色。

  绛尘注视着她,平静道:“你说。”

  姬眠鱼:“我们还有职责在身,不能在颠倒梦想中永眠。一旦我们沉沦梦世, 天地必定失衡。”

  绛尘:“嗯。”

  姬眠鱼又说:“没了我, 魔域中日月不存。”

  绛尘掀了掀眼皮,又是一声“嗯”。

  姬眠鱼:“我跟映云裳没关系。”

  绛尘注视着姬眠鱼,依旧是一道淡淡的“嗯”。她在清醒中沉沦, 从姬眠鱼的话语中已然抓住关键,她知道入魔域的刹那所见的是虚妄,可那又怎样?她清醒的认知不足以打破内心的妄想, 她需要自身消炼劫气, 斩却所执。

  姬眠鱼:“你的状态不对, 需要治疗。我没这个能力,得让摇光、澹青她们——”此刻的绛尘像是姬眠鱼所见的梦幻泡影,在真实与虚妄之间。

  绛尘这回不耐烦地打断姬眠鱼:“你是说她们能消除我的妄念?”

  要是能消除的话,岂会有如今这遭?姬眠鱼终于闭上了嘴。可没一会儿,她又问:“你的妄想究竟是什么?是你自身的?还是从劫世带回的众生之执?”

  绛尘低笑:“我要是知道的话,就能一一将它斩却了。”她要怎么去重复思量?每想一回,心便炽热一分,妄念便积累一分,离解脱便遥远一步。她要斩执炼心,姬眠鱼不止帮不了她,甚至可能添乱,可偏偏被执念所制的她又将姬眠鱼一同拉入颠倒梦想里。她凝视着姬眠鱼,淡淡道,“姬眠鱼,道心有缺,可还没在缺与全的变动中向上攀升,我便在劫气影响下失衡了。我们没办法出去,除非你想见颠倒梦想中的妄念尽数化作劫气冲向定岁针。”

  “摇光说得没错,七情炽、六.欲生,我就是劫。”

  -

  魔域外。

  各式各样的灯点亮,照彻整座魔城。

  灯光如水泼地,人在灯光中,却没了看灯心情。

  那座魔宫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在眼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摇光、澹青以及闲问之等人面色沉凝。在解决幽冥天之后,忧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攀升到另一个顶点。

  “始天中的莲华神宫也消失了。”摇光脸色寒峻,语调幽沉。

  “她们两人都陷入永眠中?”澹青叹气,片刻后,又道,“是姬眠鱼的天地同梦?”

  “如果是姬眠鱼的神通,魔宫不会消失。我可是欠她很多坛风月无涯呢。”摇光勉强地扯起一抹笑。

  澹青:“但绛尘——在幻梦一道上造诣并不高。”

  摇光:“你忘了她的莲子心在姬眠鱼身上吗?她的一花一世界与姬眠鱼的神通结合起来,将是一个无法进入、无法寻觅的梦世。”

  闲问之拧眉,不解道:“她们沉眠会有什么坏处吗?”

  姬珺也接腔道:“没了她们,似乎也不会如何。”

  澹青斥责一声:“糊涂!”顿了顿,又道,“大界之外有亿万个劫世在生灭之中,我们都拥有自身的创世神通,修行就是在开辟劫世红尘。如果只剩下破灭,长此以往,天地必定会失衡。”

  “我与阿青倒是可以多做些事,延缓天地失衡的过程。但是——”摇光语气一沉,“她们是妖主,妖主消失了,劫世的人族与妖族如何平衡呢?必须将她们从沉沦梦境中唤醒。”

  澹青大叹一口气:“可幽梦无根,踪迹难寻。倒不如指望她们自己努力。”说完后,她又很小声地抱怨一句“仙神动情,天地不宁”,结果被摇光甩了个眼刀子,顿时闭口不言。

  劫气乃贪嗔痴怨憎会等妄念生成,天地无法自行消化,只得以大界三天的仙神魔之躯容纳,再以清修炼去劫气。绛尘、姬眠鱼此番入劫世,一失莲子心、一失龙心,她们身上的红尘劫气并未炼除。再加上幽冥作祟,天数要生死劫变,才将事情推入极端,岂能真的将一切罪责推到绛尘、姬眠鱼二人身上?

  姬珺思忖片刻,忽道:“还有一物不曾陷入梦世。”

  静默少顷,摇光眸光一亮,扬眉道:“是了,姬眠鱼的龙心!”龙心仍旧在劫世红尘中跳动,如此看来,姬眠鱼不算完全跌入梦中界。她若是苏醒,绛尘必定会被她带回。

  澹青道:“要去劫世取回龙心吗?”她想了一会儿,又说,“当初姬眠鱼将龙心留在劫世,或许是不甘小界陷入永寂中,想要求一个圆满。我们若是将龙心带回,那劫世就——”说是不生不死,其实被封镇在岁月无法流淌之地,其实是算散尽生机了。

  劫之前,永远都是取舍,永远都有一部分生灵被无情辜负。

  微风徐徐,四面宁静,落针声可闻。

  姬珺、闲问之偏头看摇光,等待她的答案。

  摇光眉头微皱,良久,道:“再等等。”

  这回替姬眠鱼、绛尘二人操劳,欠下的酒就一笔勾销。

  -

  魔宫中,姬眠鱼很是无聊。

  幸好储物袋跟她来到绛尘的颠倒梦想里,但她积蓄的美食、美酒总有一日会耗尽。

  姬眠鱼兀自哀叹,右手拎起酒坛一倒。

  很不幸,空了。

  姬眠鱼扭头看榻上打坐的绛尘,心中纳闷。

  “难道你在蒲团上枯坐就能消除妄念了吗?”

  可惜绛尘冷淡的话语打破姬眠鱼的期待:“不能。”

  姬眠鱼扔了酒坛,闷声道:“我想出去。”

  绛尘依旧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凭什么?”姬眠鱼愤怒,在绛尘眼刀子刮来时,她安慰自己要照顾“疯人”,顿时扯起一抹灿烂的笑,撒开扇子掩饰性道,“我是说为什么?你是怕我推开门看到你的妄念吗?没关系,我闭眼就是。”说着,姬眠鱼熟稔地取出一根缎带将双眼蒙住。她站起身,举起双手摸索一通,有模有样地装起瞎子。

  红绫覆眼,肌肤如雪玉。

  缎带的两脚混杂着黑色的长发披垂在肩头,随着姬眠鱼的动作,正一晃一晃,宛如蝴蝶轻扑翅翼。

  绛尘起身走向姬眠鱼。

  “诶呀,什么挡在我的跟前?我记得殿中无这摆设啊。”姬眠鱼夸张地笑,乱晃的手从绛尘的脸上拂过。可还没收回,就被绛尘用力扼住。绛尘搭着眼帘,将姬眠鱼推到榻上,那条原本覆着姬眠鱼眼眸的缎带一飞,飒一声缠绕在姬眠鱼的手腕上。

  姬眠鱼:“……”

  她看了眼被绑起来的双手,又看着眼神幽邃的绛尘,抿了抿唇说:“你以为我不会生气吗?”

  绛尘:“你气什么?”

  姬眠鱼本是开玩笑,但听了绛尘的问话后,立马气得往后仰倒。

  “你这是囚禁!”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绛尘:“那又怎么样?”她取走姬眠鱼的折扇,捏在手中把玩片刻,道,“‘我心通’,是用龙角、龙鳞祭炼的,它当真不能与你通感吗?”

  姬眠鱼心中发寒,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问:“……你想怎么样?”

  扇子拨开遮掩着姬眠鱼神色的发丝,绛尘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她慢条斯理道:“我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下巴被挑起,姬眠鱼浑身颤栗。她眉头一抖,故作关切:“哦?什么旧事?好事还是坏事?若是好事,心情好的话,是不是能散掉一些妄想了呢?”

  绛尘深深地望了姬眠鱼一眼,说:“你骗我。”

  姬眠鱼立马改口:“那还是别想了,多思多虑损修行,你觉得呢?”她跪坐在榻上,双手扭动着,试图挣开束缚。她主动地蹭了蹭绛尘手中的扇子,用惯来的懒散语调,笑嘻嘻道,“我原本以为你是我们之中最清静的,谁能想到你也会愁肠百转啊。等到离开颠倒梦想,我们一起推演一部忘情功法吧,你觉得怎么样?”

  绛尘面色倏地一冷,折扇啪一声甩到榻上。她眸色阴沉,仿佛凝聚着狂风骤雨:“你说什么?”

  姬眠鱼被吓了一跳。她干巴巴地笑着,哪里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都是胡说八道罢了。以前她乱讲的时候,绛尘不也从来不在意、不追问吗?“我刚刚说——”姬眠鱼的语调拖得很慢,在绛尘冷峻的视线中,她的双手终于挣开禁锢得到自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折扇取来,作势朝着绛尘身上扫,试图找到溜走的机会。

  砰一声响。

  姬眠鱼神色骤然一变。

  “你、你、你怎么不躲开?”姬眠鱼低声喃喃道。手上的折扇松落,她很自觉地用红缎将自己的双手绑上,很诚恳地看着唇角溢出一抹鲜血的绛尘,说,“你打我吧。”

  绛尘死死地盯着姬眠鱼:“你再重复一遍。”

  姬眠鱼心中不祥预兆更甚,她悄悄地打量着绛尘。

  颠倒梦想中不消失的天光映照着绛尘的面庞,勾勒出起伏的线条。她的眼神不再是如山巅雪的清寂,而是仿佛被火焰填充的赤红。面容很明显地因为克制怒意而绷紧,明明眸光是灼热的,可偏生带来一股散不去的寒意,仿佛山巅的风,寒而凛冽。

  姬眠鱼的指尖纠缠着红缎,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不安、心虚又有种莫名的委屈。

  明明是绛尘强行将她困在这里的,为什么她还要低声下气?不就是打那么一下吗?她也不是故意的,谁让绛尘自己不闪不躲?在沉滞的寂静里,姬眠鱼开始生闷气。她双腿往前一抻,不小心又踹了绛尘一脚。

  姬眠鱼:“……”

  “你——”

  话还没说完,姬眠鱼就打了个哆嗦。

  绛尘忽然弯腰,握住了她的脚踝。

  【作者有话说】

  小鱼——一款高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