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一夜之间,府上就变了样子。

  晏府各个角落处都挂上大红绸缎,窗户上贴满喜字,架子上那些瓷器都被擦的干干净净,桌子上的琉璃盘里摆满了花生核桃。

  晏辞站在回廊上看着下人们进进出出,满脸喜气地忙碌着,一时有些恍惚。

  顾笙十分积极地带着惜容流枝指挥着下人们将漂亮的彩带挂在房梁上,就连予安,梅初月疏三小只似乎都知道要有大事发生,一个个在摇篮里好奇地看着外面人们忙碌的身影。

  不过短短几天,整个燕都都知道:太医署太医丞求娶香药局司香令的弟弟,下了三书六聘,成箱的聘礼被送到晏府上。

  于是又过了些时日,在一个太阳还没升起的早上,整个晏府天不亮就忙碌起来,众人穿戴整齐紧张有序地准备新郎来接亲的事,旺财在人们腿间穿来穿去,摇着尾巴嗷嗷直叫。

  苏合的屋子里,烛火照的满室明亮,几个哥儿围在苏合身边,看着侍女为他画眉点妆。

  苏合安静坐在梳妆台前,他平时只穿样式简单的白色衣服,虽然如此,可因为他生得美,穿着白色衣服时便如一轮误入人世间的明月,安静坐着时便如一尊玉雕美人,任谁都不忍心打扰他。

  这是顾笙认识苏合后,第一次见到他穿红色的衣服。

  苏合身上的喜服是这个朝代哥儿出嫁时常用的款式,款式虽然常见,可是整件喜服却是由燕都最手巧的绣娘从头到尾用时三个月完成的,上面更是点缀着各色宝石璎珞,就连丝线都用的金银捻成的丝线。

  苏合姿容风华皆是绝美,这身繁琐的喜服穿在身上,衬得他本就绝色的面庞更加惊艳,他的眉心处点上朱红色的花钿,与眼尾那滴宛若朱砂的孕痣相得益彰。

  直到在盖上盖头前一刻,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惊讶地张嘴,难以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接亲队伍来的时候,晏辞和顾笙一起送苏合出了府门,看着他走上门口停着的花轿上。

  顾笙眼圈一片红,但是怕苏合也哭起来,硬是强忍着泪水看着,他本是不想在苏合大喜之日哭的,然而最终还是忍不住落了泪,把自己弄得鼻尖通红。

  苏合没有父母,唯一的兄长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虽然晏辞已经私下里派人去寻找周栾的下落,但是迟迟没有消息。

  于是就像晏辞先前答应他的那般,作为苏合的“兄长”,晏辞亲自送他上了喜轿。

  孙承修来接亲的时候也是一身红衣,他身姿笔挺的骑在马上,本就英挺俊秀的眉目在喜服的衬托下愈发姿容俊秀,眉目英隽,这一路走来也不知羡煞了围观的多少人等。

  因为孙承修是孙氏这一代的独子,也是因为孙承修对族人说过自己对苏合的重视。

  所以孙家也是很重视这门亲事,并没有因为苏合无父无母的原因便缩减聘礼,相反准备的聘礼相当丰厚,比寻常世家联姻还要多许多。

  这份聘礼送来的时候,苏合执意要将其给晏辞,说是这些日子以来对他们收留自己的谢礼,但晏辞没有收,只取了一小份,其他的全部给苏合。

  花轿起,在敲锣打鼓声里,迎亲的队伍逐渐远去,路两旁的百姓皆是驻足而观。

  这是一对神仙眷侣,无论是迎娶一方还是出嫁一方皆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于是这场婚事一时成为燕都百姓津津乐道的谈资。

  ------------------------------------------------------

  晚上孙府的喜宴办的十分隆重,孙承修八旬的祖父,那位被称为医仙在世的孙老爷子没来,据说是外出云游寻药去了,一时半会没人知道他在何处,来的是孙承修的父母和一众族人。

  孙家一众,无论男女老少皆是精神奕奕,只是随便站着那里,便能让人感受到他们身上蓬勃的生气,即使年老者也是鹤发童颜,年轻者更是不用说,神采非凡,朝气十足。

  孙承修一晚上被灌了好多酒,一直到最后步履蹒跚被小厮领着去了洞房,外面众人欢笑声不断,闹到半夜还没有散场。

  屋内,苏合独自坐在喜床上,他垂着眼眸看着盖头下面流苏,自从流落到芳华楼,他便宛如一片浮萍,任由风吹雨打,随波逐流。

  他身不由己,甚至生了一场大病,连自己从前的亲人都忘了,直到他再次见到哥哥,见到季明,又认识了顾笙和晏辞,最后,他幸运地认识了孙承修。

  苏合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穿上喜服,被一个人明媒正娶迎回家,可以堂堂正正成为他人的夫郎。

  恰好的是,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

  苏合回想这几个月的种种,宛如做了一场梦,可右手食指传来的微凉又时时刻刻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并没有做梦。

  若是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切,也会为他高兴吧。

  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他忙微垂下头,害怕弄脏了自己的妆容。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苏合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他玉白的手指捏紧袖口,直到开门声起,来人似乎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方才推开门。

  苏合低着头,透过头顶喜帕下的缝隙,他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他面前,接着眼前一亮。

  苏合顺势抬起头,透过泪水,他看到面前的人正注视着他。

  孙承修如初见那般,也像后来很多次那样,在他说话时安静地看着他,在他述说自己曾经的经历时,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

  他手里拿着一柄细长的玉如意,将苏合头上的喜帕挑开,接着坐到他身边。

  屋子里一时陷入安静,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前厅传来众人高声谈笑的声音。

  苏合感受到身边传来的热度,他微垂着头看着地面,直到听到身侧的人的声音:“今天累坏了吧?”

  苏合的身子刚刚恢复,这的确是这几个月来他最忙碌的一天,毕竟天没亮就起来,一直忙到半夜这个时辰。

  但此时此刻,他并不觉得累。

  苏合轻轻摇了摇头,孙承修身上还带着酒气,于是他小声问:“你喝醉了吗?”

  他不敢抬头看身旁的人,只听到孙承修说:“我自小体质特殊,喝多少酒都不会醉。”

  苏合听到他低低一笑:“方才是装醉的,不然一直到后半夜他们都不肯放我走。”

  听到这笑声,苏合面上微红,感觉从脖颈至耳后都痒痒的。

  他指尖没意识地用力捏紧手里团扇的扇柄,直到他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握住了。

  这只手手指微凉,指节分明,指甲修剪的整齐,指腹上还带着薄茧,他用五指拢住苏合的手,而就在这只手握住自己的那一刻,苏合感觉到孙承修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于是苏合心底原本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瞬间打破屋内的寂静。

  苏合勇敢地抬起头,朝身旁看去,就见看到身侧的人也在安静地注视着他,原本那双孤傲清隽的眉眼,此时仿若正在融化的冰湖湖面。

  眼底逐渐浮上一丝温柔的笑意。

  两双眼睛相对之际,他们都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烟火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窗纸,一道斑斓绚丽的光照亮整个夜空,同时也照进喜房之中。

  伴随着前院传来的人们惊呼声,孙承修在这明暗交替的绚烂光景中,朝苏合微微俯下头。

  苏合心中一动,接着鬼使神差地抬起头。

  他长睫微颤着合上眼,整个人被自上而下的清香笼罩,紧接着唇瓣上传来一阵柔软的,微凉的触感。

  至此,良缘夙缔,佳偶天成。

  ------------------------------------------------------

  顾笙将好不容易哄好的晏梅初放到摇篮里,他动作谨慎又小心,生怕把这祖宗惊醒,又哭起来个没完。

  一旁的晏月疏依旧安静睡着,秦予安则被惜容带着在院子里和旺财一起玩。

  苏合的房间已经空了出来,等晏梅初和晏月疏再大一点,就收拾出来给他们做房间。

  自从那场婚礼后,府上少了苏合,大家刚开始都不大适应,平日吃饭前还会去他的房间叫他,然而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苏合已经不在府上了。

  顾笙坐在窗边给几个孩子绣春天要穿的小衣,惜容在院子里带小予安,至于流枝,大概和璇玑跑到外面哪处去玩了吧。

  苏合的婚礼过后,晏辞似乎越发繁忙起来,顾笙不知他平日都在宫里做什么,只知道他回来的越来越晚,话也越来越少。

  就这样到了快三月中旬的某天,晏辞从外面回来,一回来连斗篷都没有脱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顾笙还有些奇怪他的举动,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晏辞没有回答他,只是与他说,今晚早点睡下吧。

  顾笙虽然奇怪,但是也没有问什么,和往常一样哄完几个孩子便上床休息了,直到后半夜的时候,他被一阵奇异的钟声吵醒。

  那钟声悠长沉重,回荡于皇城上空,经久未息。

  摇篮里的梅初和月疏被钟声吵醒,不住啼哭,顾笙不得不爬起来去哄他们,刚一起身,他就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空了,于是抬头下意识去找晏辞的影子。

  接着便看到晏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了,他披着一件外衫正站在打开的窗户边,沉默着看着窗外。

  顾笙听着这沉重的钟声,有些纳闷:好端端地,怎么半夜忽然敲起钟来?

  顾笙不知道这钟声的含义,但晏辞知道。

  他抬头看着远处灰白色的天空,夜风将他的面上吹得失了温度,耳畔的钟声不住在燕都的上空回荡,将整个燕都从睡梦中惊醒。

  一直到四十五下钟声过后,钟声停了,但是燕都所有人,上到侯爵,下到布衣,却被彻底吵醒了。

  符成三十年年初,陛下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