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辞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

  大概就是外面的惨叫声没了又起,起了又没,他紧张地看着牢笼外面,然而迟迟没有第二个人如他这般被拖进来关在牢房里。

  晏辞感到嘴里那团布上干涸的血迹早已被自己嘴里的津液洇湿,接着化成一摊浓重的铁锈爬满整个口腔,他感觉自己要吐了。

  晏辞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墙,在第n次尝试着磨开手腕上的绳索无果后,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而且由于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时间长了,两条胳膊都发酸胀痛。

  他不知自己在这里带了多久,只知道早上清凉的晨风变成午后强烈的阳光,再变成黄昏投射在角落里的余晖。

  他靠在墙上,尝试着尽量节省体力,直到久违的脚步声终于传来。

  晏辞从牢房角落中抬起头,就看见一个宦官站在牢门口,正朝着里面张望。

  晏辞慢慢站起身,出乎意料的是,牢门被打开了,宦官身后的两个侍卫走上前,不过这次他们没有像拖着麻袋一样把他拖出去,而是上前拿出他嘴里塞着的布,然后将他手上的绳子解开。

  晏辞慢慢活动着手腕,那站在门口的宦官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晏香官,请跟奴才来。”

  晏辞放下手,他在牢里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此时对于他们的到来也没有多诧异,于是他抬起脚迈出牢门,跟着那宦官走出牢房。

  令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被带到那充斥着惨叫和血腥气的受刑场,等到宦官的脚步停在少阳殿一处偏殿门口时,晏辞用狐疑的眼神看向他,心里一路上慢慢增长的疑虑此时达到最甚,要是他被带到刑房他还能理解,这......

  而更加出乎他意料的还在后面,等他走进那狭小的偏殿,绕过偏殿门口的屏风,在屏风后面,晏辞惊讶地看到一个装着热水的木桶,木桶旁边还放着一个挂衣服的架子,而架子旁边左右两侧各站着一个宫女。

  晏辞看着眼前这幅场景沉默了一瞬,然后将脸转向那个带他进来的宦官:“......做什么?”

  那宦官恭敬道:“奴才得到的命令是带香官来此沐浴,其他的奴才一概不知。”

  他直起身,示意那两个宫女上前,那两个宫女走上前来娴熟地伸手打算解他的衣服,晏辞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那两个宫女于是停下手,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那宦官见状以为他不愿意,再次躬身道:“香官还请不要为难奴才们,奴才们是奉命行事,还请香官配合。”

  虽然刚从牢房里被放出来就被请来沐浴,这个转变有些古怪,晏辞愈发狐疑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心道不至于行刑之前还要洗干净吧?难道是更方便打......?

  不,这怎么可能......?

  晏辞发觉自己此时脑子转得很慢,他晃了晃脑袋,将头脑中奇怪的思绪甩出去,随着警惕心渐渐降下,他朝那宦官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来。”

  房间内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没再坚持,皆朝晏辞服了服身退出去。

  等到沐浴过后,那两个宫女又拿来一套崭新的衣服服侍他穿上,这套衣服和少阳殿那米色外衫,暗红色内衫不同,这套宫服是靛青色的,上面隐隐带着银色绣纹,质地厚重,比原来那套宫服材质要好。

  晏辞什么也没有问,他跟着引路的小宦官走出去,那引路的小宦官也从始至终都是低眉顺眼,看起来不会跟晏辞多说一句话。

  晏辞沉默着跟着小宦官的步伐出了偏殿,又经过那行刑的前殿广场,此时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沾满血迹的长板凳,也没有拿着棍棒的侍卫,也没有盖着白布的尸体。

  只有几个宫人沉默着低头清洗地面。

  晏辞轻轻吸了吸鼻子,空气里的血腥味已经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幽的清香。

  前面引路的宦官低着头快步走着,直到周围的景色逐渐熟悉,晏辞的心跳慢了半拍,他认出了,这是通往寝殿的路。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嗓子肿胀得难受:“......公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小宦官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没有回答,晏辞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因为又往前走了几步,眼前霍然开朗。

  那熟悉的,周围围满海棠花的寝殿此时周围围满了侍卫,他们全身穿戴着盔甲,手里拿着金戈,一言不发如雕塑般立着。

  小宦官走到台阶下,示意晏辞上去,接着便低着头退到一边。

  晏辞站在台阶之下,朝上看去。

  他看到萧元安的寝殿门口,本来正在闭关的林朝鹤正安静站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垂地,头上银冠拢着墨发,长睫微垂,如同一只栖木敛羽,垂首静置的凤凰。

  晏辞不再迟疑,他登上台阶,离林朝鹤几步远的时候,对方侧头过来,见到晏辞的时候,朝他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意。

  在晏辞看来,他应该是笑了下,不过此人嘴角本来就带着弧度,笑也似笑,不笑也似笑。

  晏辞看了看他身后半敞开的宫门,安神香的味道顺着门缝飘出来,他开口:“大人......”

  林朝鹤却是抬起手放在唇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示意晏辞跟他进去。

  从被从牢里带出来,到沐浴更衣,再到此刻,晏辞被各种疑虑塞满的心总算安稳了一些。

  他不再胡思乱想,跟在林朝鹤身后踏进这座他无比熟悉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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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元安寝殿里依旧如晏辞中秋节离开前的那般,寝殿里带着淡淡的香味,那香味晏辞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做的那道,萧元安生前最喜欢的安神香。

  林朝鹤目不斜视继续往里走,路过窗边的桌案时,晏辞看到桌子上放着的一本摊开的,看到一半的话本。

  他的目光在那半开着的话本上停留了一瞬。

  接着他眼角一涩,鼻腔不受控制地发酸,忙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将眸中几乎涌出的痛楚掩盖住。

  萧元安的床在寝殿的最里面,隔着两扇开着的门,晏辞隐约听到里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宫人已经检查过莲花池,那池水不过半丈深,殿下站立其中亦可将口鼻露出水面,断断不会因为失足落水溺亡......这件事分明另有蹊跷,臣恳请陛下明察!”

  林朝鹤径直绕过门口那巨大的屏风,两个守在门口的宫女将珠帘拉开,晏辞忙随着他的步伐进入最后面的殿。

  他前脚刚刚踏过门槛,耳边便响起一声桌案摔碎的巨大响声,一个震怒的声音随之响起:

  “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竟敢谋害朕的皇儿!”

  “继续给朕彻查此事,少阳殿里剩下的所有人都给朕仔细地查!只要有丁点问题的,全部给朕拖去慎刑司!”

  “不管是谁,敢谋害皇儿,朕一定要诛他的九族!”

  晏辞一怔,他心跳微快,直到这时他终于直到寝殿里如今坐着的是谁。

  他随着林朝鹤进去,见萧元安的卧榻上此时坐着一个身着明黄色的中年男子。

  而他右手边站着先前见过的,身着蟒袍的宦官,而他们面前的地上还跪着一个人。

  晏辞垂着眸,用余光微扫,发现这人他也认识,竟然是孙承修。

  林朝鹤走到男人的左手边朝其行了个道礼,接着未发一言转身面朝着跪着的孙承修而立,并且微微侧头给晏辞施了一个“靠边站”的眼神。

  晏辞心领神会,立马后退跟旁边几个形同雕塑般的太监站在一起。

  他朝着地上跪着的孙承修瞥了一眼,见孙承修的唇上隐隐沁出血珠,撑着地面的双手指节发白,晏辞刚刚站定,便见孙承修再次叩首:

  “陛下,臣知道陛下痛心三殿下......可是少阳殿的宫人当晚当值的宫人已经全部杖毙,剩下的很多都是不知情的,臣恳请陛下三思......”

  他的话被那个低沉,强行压抑怒意的声音打断:“他们就算都死了,能换朕的皇儿回来吗?!既然看护不力,便都给朕下去继续侍奉元安!”

  这声音在此时显得十分低沉,话音一出便在空旷的寝殿里不断回响,带着晏辞从没有感受过的沉沉威压。

  那一刻晏辞觉得自己的耳膜在不断鼓动,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接着就那声音话音一转:

  “你是觉得朕下的这道旨有失偏颇?”

  孙承修浑身一个激灵,他俯着的首低得更深,晏辞能清楚看到他的指节几乎抠进锦毯,指甲边缘已经隐隐有血迹:“陛下息怒,臣不敢!臣不是这个意思——”

  男人不等他说完冷冷打断他:“孙承修,朕给了你这么多时间,你迟迟没有治好元安,反倒有闲心在此处给那些犯了重罪的奴才求情,你这番所作所为,到底是何用意?”

  孙承修本来清冷的嗓音已经染上惧意:“臣医术不精的确有罪……可是陛下,臣万万不敢有丝毫……”

  “朕不想听你在这废话。”

  他的声音再次被打断了。

  “既然‘医术不精’,那从现在开始你这太医丞不用当了。”

  “徐晟,下去拟旨,着太医丞孙承修疏忽职守,御前失言,即日起贬为正六品医官,以后无诏不得觐见。”

  “孙承修,你自己下去领罚。”

  晏辞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眼见孙承修未说完的话全部凝固在喉头,化成一阵细碎的哽咽。

  他什么话也没说,再此叩首:“......臣遵旨。”

  随后他站起身,低着头退了出去。

  从侧面,晏辞看到他凝血一般的眼尾,还有干涸着血痂的下唇。

  晏辞大气都不敢出,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林朝鹤清瘦的背影。

  此时寝殿里只剩下坐在床上的穿着龙袍的皇帝,和旁边穿着蟒袍的内侍总管徐晟,还有就是旁边看起来最为淡定的林朝鹤。

  晏辞和几个垂头的宦官站在墙根阴影处。

  他低头抿唇用眼角小心地打量着那边,直到看到元昭帝忽然操起一旁案上的茶盏直接摔在林朝鹤的脚下。

  巨大的响声在空旷的殿里不断回响,瓷片瞬间迸裂向四周飞溅。

  身旁传来一片闷响。

  晏辞用余光一扫,惊愕地见那几个跟他站在一起的宦官已经齐刷刷跪在地上,统一保持额头贴地的姿势。

  动作快的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纵的木偶,瞬间做出同样的动作。

  晏辞虽然慢了半拍,但求生本能使他条件反射地也跪了下去。

  他本来没有这种条件反射,但是也不知是因为前两天看了太多血腥场景,还是因为面前场景压迫力太强。

  于是他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跪了。

  那内侍总管徐晟一阵慌乱,忙上前想查看元昭帝的手,却被对方狠狠挥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急忙跪在皇帝的脚边:

  “陛下,陛下息怒啊,仔细身子......”

  在这副众人都大气不敢出的情景之下,就显得身边依旧站着的林朝鹤看上去过于突兀,也过于放肆。

  “钦天监先前是怎么跟朕说的?”

  元昭帝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威压朝殿里众人压下:

  “先前卜测天象,钦天监保章正跟朕说近来宫中一切太平——”

  “——朕的皇儿如何就出了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