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一时陷入安静。

  晏辞说完这句话便没有再开口,苏合葱白的手指扣在白瓷碗的边缘,晃晃烛光下明暗相交,一时分不清肌肤和白瓷哪个更细腻。

  苏合浓睫微垂,掩住一双秋水剪瞳中的神采。他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回答,回答什么,面前这个男人都不会因此为难他。

  半晌他抬起眸子,清透的眼瞳望向晏辞,轻声道:“我认识他,可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晏公子,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晏辞抬头看向他。

  苏合犹豫了片刻再次启唇:“他们...会陷入麻烦吗?”

  ...

  晏辞没办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只能从秦子观的态度推测,周栾或是烧掉或是带走的这批破旧的草图对船坞很重要,而且很多正在进行营造的船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得不停滞,而若是停滞的时间过长,没法按期交工,那些定船的船主一定会来索赔。

  若是把事情闹大了就不好了。

  晏辞思考了一番问道:“可是每一艘船营造之前不是都要去官府备案吗,虽然周栾带走了图纸,但是官府的工程监督那里应该还有一份,为什么不去问他们要?”

  听了他的问题,秦子观沉默了一瞬。

  晏辞看着他古怪的样子,一时更加纳闷,秦子观轻轻咳了一声,眼见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才低声道:“...不是所有营造图都是向上备案过的...”

  晏辞一愣,思索道:“你是说...”

  秦子观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讲可以,你别跟别人说...这船坞里本来就有一部分船没有营造图,还没来得及向上面备案...”

  晏辞睁大眼睛:“没备案过你们就敢直接...”

  这就相当于在现代社会,一项工程没有向政府备案得到许可就直接开始动工,自行竣工验收还私自投入使用一样,没出事还好,万一出了安全事故死了人,负责建筑的一方就得负刑事责任。

  更何况是船这种运输工具,若是哪里出了问题,航行一半中途漏水沉没,那就不是丢了货那般简单了。

  晏辞一瞬间就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了,这么大一个把柄在周栾手上,万一他向官府举报,秦家不得为此脱一层皮。他更加奇怪:“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子观做了个手势让他小点声,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前些天跟我大哥来船坞才知道这些事的...船坞最近几年的营生比先前差了很多,原本营造图都是上交给船舶司审核...”

  “可是这些年胥州船行越来越多,所营造的船也是越来越大。很多雇主为了省下关税,宁可雇佣一艘可以拉万石货的船,也不愿意雇佣小型船队。这船的体型不够大,容货不够多,雇主是不愿意的。”

  “可是你知道的,船舶司所征船税便是按船体型大小,和每次跑商的船只数量收的,这船越大税就越多。而且这些年官府对船商的征税越来越多,这些银钱不可能全部被那些官员上缴,一定有一部分落入他们自己的囊中。”

  官府不仁,所以这些被吸血的船商干脆在营造图上做了手脚,上面写的船只大小与实际不符或是有一些干脆没有向上备案,隐藏船坞中的船只数量,再将这些营造图暗自拿来使用,因此可以省下一大笔税钱。

  晏辞听完没有秦子观那般平静,反而心里咯噔了一下。

  逃税啊...

  他蓦然想起当年苏泽就是因为贩私盐匿税获罪,整个苏家一夜之间沦为此等下场,他眉毛皱成一团,此时终于明白事情的紧急程度。

  秦子观蹙着眉继续道:“...还有很多正在绘制的草图都是根据那些图来的...”

  “周栾本来是负责这里的监工,他先前不知怎么说服我大哥在这些草图还不完善的时候便开始动工...我大哥还同意了...以往一直是周栾在现场监工才能保证船只营造的顺利进行。”

  “更何况船舶司那边的工程监督有一些也是他负责对接的,很多细节之处都是只有他知道...”

  晏辞听完秦子观的述说,暗道那他这舅舅对周栾的信任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一招,船坞百工一时措手不及,所有正在进行的船只营造全部因此推迟,而每推迟一天便增添一丝风险。几个资历高的工师得了拨款熬夜聚首,才勉强将周栾带走的图纸勉强复刻出来。

  ...

  苏合言尽于此,他大病未愈,只说上几句话就累了,开始低低咳嗽起来。

  晏辞倒是没有怀疑他,白日里秦子观命人调查了周栾来船坞之前的经历时他也在场,很快周栾在船坞这些年的经历就被翻了个底朝天,然而他来船坞前的经历却是一片空白。

  秦子观心情很差,又加派了人手去调查他。

  晏辞也相信苏合是认识周栾的,至于周栾突然失踪去向不定,便如苏合自己说的那般,他的确跟其他人一样也不知他的去向。

  晏辞站起身,只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便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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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他去船坞的时候,出乎晏辞意料的是,他那位大舅也在船坞。

  不过刚到正堂门口,就被门口的守卫拦住了,说屋里主人正在商议事,任何人都不准进。晏辞出声解释:“是二公子让我今天过来的。”

  那两个守卫其中一个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认出了他就是一直跟秦子观在一起的表公子,知道这位表公子很受秦家老夫人还有老爷的喜欢,在他们这里也算是秦家的一员。

  “既然是表公子,那您就进去吧。”

  得到放行,晏辞朝着会客厅走去,一路上院子中的人似乎都已经被驱散了,听守卫说正厅里只有秦家兄弟两个,其余人没有允许不得入内。

  晏辞因为身份的原因,其他人对他并没有多少戒备,于是就这样被允许进去。他沿着空无一人的回廊往门的方向走,离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就听到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他本来想直接进门,然而刚要抬脚时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进门,而是靠近窗户边,屏住呼吸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做事过于急躁,这般大动干戈地调查,就没想过会惊动旁人吗?”

  “且不说英儿这些天准备院试,若是为此事惊动了母亲,还有你的嫂嫂夫郎,他们是要担心的。”

  另外的声音有些不耐,似乎并不想听他的教诲:“这些天一直是我在这里昼夜不分地处理这些烂摊子,你知不知道让那些知情的闭嘴多麻烦?你这几天到底去哪了?姓周的到底有没有下落?”

  “官家那边自有人在打理,他若是再次出现连府衙的门都进不去,大可不必如此焦躁。”

  “那他若是跑到别处呢?”秦子观高声道,“跑出了胥州境内,我们还有办法找他回来吗?”

  屋里安静一瞬,接着杯底与檀木案几轻轻碰撞发出一声轻响,秦子诚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他跑不了。”

  秦子观听起来很惊讶:“什么意思?”

  秦子诚没有回答他,而是淡声道:“你这几天都在忙着查周栾的身世,可是查出什么来了?”

  “...没有,他来船坞之前就好像没存在过一般,压根不知他以前的来历...”

  “那你看看这个。”

  屋内隐约传来纸张被翻动的沙沙声。

  晏辞屏住呼吸凑的很近,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接着便是秦子观颇为惊讶的声音响起:“怎么会是他?!”

  晏辞还没来得及思考到底是谁令秦子观这般惊讶,下一刻他就已经得到了答案,秦子观不可思议道:“他不姓周,他姓苏...他是,他是...”

  “他就是苏泽仅剩的那个儿子。”秦子诚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当年苏家满弱冠之年的男丁全部处斩,而这人是苏泽当年在外地求学的小儿子,在官府追捕途中下落不明,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连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竟然还活着。”

  秦子诚更加惊讶:“所以他是苏合的哥哥?”

  他话音一转,忽然明白了秦子诚的意思:“你想用苏合去威胁他?”

  不等秦子诚开口,他陡然开口:“不行!”

  他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一声轻笑:“季明,你怎么还像小孩子一般。”

  秦子诚的声音缓缓响起,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无奈的叹息:“这苏家的小子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以为当年他父亲的事与我有关,所以才干出这些事...不过也罢,总归是故人之子,等找到他,将误会说开了就是了。”

  秦子观不可置信道:“你早就知道苏合是谁?”

  “虽然换了名字,但是能让你这些年念念不忘的,除了他应该没有别人了吧...季明,就算你想保护他,也不该私自去河对岸找他。”

  屋里陷入长久的静默。

  晏辞觉得听得差不多了,于是直起身,将弯腰是下摆弄皱的细微皱褶用力揉去,装作刚刚来的样子转身进门。

  屋内,秦子观似乎一夜没睡,眼白上满是血丝,他深陷在他面前的一堆案卷里。

  不同于秦子观阴沉着脸,一旁坐着的秦子诚依旧如同先前晏辞见到他那般温文儒雅,晏辞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主座上,手里还捧着一杯清茗。

  听到脚步声,两人皆是朝门口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