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的花笺多谢魏公子了。”

  晏辞虽然跟魏迟有些犯冲,但他向来不喜欢欠人情,隔日便去拜访了魏迟一趟。

  魏迟的院子里依旧带着药味,他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了晏辞一眼:“你别误会,我只是为表弟考虑。他毕竟是个哥儿,没有夫君相伴,不好独自前往。”

  晏辞颔首:“我听说十二花令游会在一处叫“落梅园”的园林中举行。园中应当有不少花树,魏公子会不会有些不便?”

  魏迟似笑未笑地看了他一眼:“的确是有些花树,不过那诗会是在园中水榭里进行的,那附近可没有什么花,小心一些倒也没什么。”

  说罢他拿在桌上的茶盏轻啜一口,目光不再放在晏辞身上。

  虽然顾笙这表哥平日里总是挂了副笑在脸上,可晏辞却隐隐觉得此人并不喜欢自己。

  他识趣地起身告辞,互听魏迟道:“晏公子...”

  晏辞转过头,见他看着自己问了一个问题:“你会作诗吗?”

  晏辞顿了一下,表示自己不会。

  魏迟嘴角上扬:“既然如此...诗会那日,记得不要迟到。”

  ......

  十二花令游会举办的日子在月底。

  天气回暖,此时春风正得意,路上皆是着新装的游人,晏辞的马车在蕴墨街的路口他停了一会儿,片刻功夫卓少游便兴冲冲地穿着新衣朝着他的马车跑过来。

  落梅园是一个胥州城中最大的一个园林,其中竹林假山,湖畔楼阁交错相映,另有繁花数种。

  十二花令游会在落梅园举行的消息一早传遍了胥州城,他们到那里的时候园子里已经聚满了人,其间不乏头戴儒巾的读书人,以及胥州喜好诗词的人,看着他们笑容满面互相寒暄,晏辞方才感觉到初春的暖意来。

  落梅园正中央有一个小丘,小丘之上坐落着一个斗拱飞檐的亭子,亭子四周皆被轻纱遮掩,里面隐有人影。

  卓少游与晏辞说,这落梅园的主人原本是胥州城中一名富商,那时落梅园还是一个私人园林,平时对外不开放,每次举办诗会时都要缴纳租园子的银两给富商。不过去年年底富商将园子卖了出去,而园子的新主人不仅免费将落梅园给众人做诗会场地,甚至连入场的银钱都没有收。

  胥州众文人私下里都在议论这落梅园的新主人是何许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手笔。

  “大家都说,那后来买下园子的人一定是个极度喜好诗词的人,不然谁会一掷千金买下这么大的园子。”

  随后卓少游小声与晏辞道:“晏兄,若是小生没猜错,亭子里的那位应该就是园子的主人。”

  晏辞又看向那亭子。

  只不过亭子四面都被纱幔围绕,压根看不出里面的光景,更别说看到里面坐着何人。

  但是亭子前面却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想来就是今日来主持诗会的人。

  那亭子坐落在一条小溪旁边,溪水顺着缓坡一直向蛇一般蜿蜒而下。而此时以那亭子为最高点,两排软垫矮几分布安置在溪水两侧上面摆放着拳头大小的香炉,青釉瓷茶盏,以及少许瓜果。

  一炷香后,前来参加诗会的人已纷纷落座,而亭子里坐的应该就是落梅园的主人。

  晏辞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到了那场面,这园林中的布局竟是模仿先人的“曲水流觞”。

  顾笙却是从没见过这种场景,好奇地问晏辞:“夫君,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坐?”

  晏辞示意他看向一旁的花鼓:“你看到那张鼓没有?”

  顾笙点了点头。

  “这些人落座在曲水两旁,到时候旁边会有人击花鼓。”

  “随着鼓点,亭子中的人会将手中的盛满酒的杯子顺水流下。鼓声停的时候,杯子停到谁的面前,谁就将杯子拾起饮酒作诗。”

  顾笙听着颇有兴趣,他拉着晏辞的袖子左顾右顾,忽然朝着水榭方向挥了挥手:“夫君,表哥已经到了。”

  晏辞从那座位上的几人面上一扫,很快就看到有一席上坐着的人正是魏迟。

  魏迟也看到了他,他盯着晏辞看了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

  “魏兄,那人是你的朋友?”

  他端坐在团垫上,身边一个儒生见他一直看着那人,凑过来好奇问道。魏迟未成亲前,曾经与这些胥州的读书人交往甚密,他虽然没有入仕,但少时熟读诗书,在诗词方面小有造诣,又是在胥州长大的,所以和胥州本地的儒生有不少相识者。

  他面上笑意不减:“李兄说笑了,那是我表弟的夫君,并非与我结交之人。”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要不是因为这人是自己亲戚,自己断不会认识他,而且此人不配与自己结交。

  那姓李的儒生闻之了然,忖度着又打量了晏辞一番:“不过看着倒是一表人才的。”

  “李兄也说了,只是看着。”魏迟淡声道,“不过他是个商人,依水巷先前不是有个卖帐中香的香铺吗,就是他开的。”

  他此话一出,那姓李的儒生啧啧两声:“原来是卖帐中香的...”

  魏迟点头,继续道:“而且此人道貌岸然,心术不正。李兄莫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表面上一派君子,实际上是个惯于流连烟花之地的人。”

  几人听完纷纷咋舌,看着晏辞的方向皱起了眉:“出入那种肮脏之地的人,想必身心皆不干净!魏兄,你表弟可知道此事?”

  魏迟摇头,面上一副悲戚:“表弟被此小人蒙骗至今,尚且不知实情。我也在想用什么方式告知他此事比较好,可是我表弟对他情根深重,我怕说出实情会伤了表弟的心。”

  “我倒是不知这诗会什么时候变成谁都可以进的了?而且我见他手里的花笺,似乎还可以参与‘曲水流觞’?”

  身旁的人听魏迟说了晏辞的种种“行径”,眼里皆是流露出不齿之色,纷纷附和。

  魏迟却道:“是我给他的。”

  “魏兄你...”

  “诸位听我解释。”他耐心陈述,“这次诗会本就是他以表弟的名头向我要花笺,然而我给他以后,他才说想进诗会结交些才子好卖他的香。此等行径过于功利,我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可我以为是表弟向我要,所以便给了他,如今就算要回来他肯定不会给,所以才...”

  他顿了顿:“而且我表弟至今都不知道他背着他去流金街的事...流金街诸位知道吧...”

  “就是那个销金窟!”本来几个一直听着没搭话的人听到“流金街”三个字也加入进来,倒不是说他们对那流金街多么恨之入骨,而是他们这些人哪怕辛劳一辈子挣到的银两,恐怕也不抵那些进出花楼的人一晚上的花销。

  这些人多是清高自命不凡,最看不惯那些继承家产肆意挥霍者。

  “真是岂有此理!”几个人听罢忿忿不平,“魏兄,这种行径简直让你我不齿!”

  魏迟摇了摇头:“不齿又如何,他与我表弟早已是夫夫,我表弟又如此爱慕他,我只是他的表哥,我又能做些什么...”

  那几个儒生互相对视了一眼,那李姓儒生再次站出来,义愤填膺道:“魏兄莫急,我们这诗会上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这种混进来的人定要给他一个教训,绝不会让这小人得了意!”

  …

  魏迟没再说话,而是朝身后的侍者说了什么,接着朝晏辞的方向点了点。

  那侍者点了点头,随后向水榭入口走去。

  水榭的入口处诗有一个专门负责收录花笺的人,只要手中有花笺者便可以进入曲水流觞。此时收录花笺的人听完侍者的话,放下手中笔,然后便在侍者的指引下朝晏辞的方向走来:“公子。”

  他的手朝那些溪边的锦垫一指:“请公子尽快入场,随意挑选一处落座。”

  晏辞一怔:“不,我们只是来参观的,没有要去作诗。”

  那人却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点了点他手里的花笺:“公子,这花笺只有报名参加诗会的人才有。今日在场的都是胥州城中知名的才子,公子若是连这规矩都不知道,为何要来参会?”

  “…”晏辞谨慎思考了一下,“你们会不会弄错了,我的确没有报名诗会。”

  他只是来看热闹的,可没想要作诗,而且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作诗岂不是要被人笑死。

  周围人见到这边的躁动已经纷纷转头看过来,那人却将手里的名册给他看,指着其中一个道:“这里的可是公子的名字?”

  晏辞看过去,见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大名,他蹙了蹙眉,抬头越过花枝拼成的院墙看向魏迟。

  出乎意料的是,后者也看着他。

  他注视着晏辞,只不过面上的表情跟先前总是温和带笑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嘲弄鄙夷的神情。

  晏辞先前还奇怪魏迟为何屡次邀请他去参加十二花令游。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所以他这么主动邀请自己过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在诗会上作诗?

  不,不应该说是作诗。

  他是想让自己丢人。

  眼见周围已经躁动起来,拿着名册的人也开始催促:“还请晏公子尽快入场,莫要耽误了时辰。”

  晏辞本来想问问他不去行吗,然后一抬眼正对上魏迟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周围围观的人也都将目光投了过来,顾笙有些担心地拽了拽晏辞的袖子:“夫君,你要进去吗?”

  他看着晏辞沉默的样子,小声道:“若是夫君不擅长作诗,我们还是——”

  “去,为什么不去?”晏辞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心里想着再说这曲水流觞完全凭运气,又不一定轮到自己,就算轮到了,随机应变就是。

  来都来了。

  他理了理下摆,面上毫无怯色,抬脚大步走到水榭内随便找了个空的席位坐下。

  不多时,在那亭子前面的白衣人点头示意下,花鼓声起。

  晏辞虽然面上不动声色,眼睛却看着那酒樽漂浮在溪水上如同一艘小船,那酒杯里盛着一汪清酒,正顺着溪水摇摇晃晃而来,先后路过前面几人时鼓声依旧。

  直到漂到自己面前时,鼓声停了。

  “...”晏辞看着那起起伏伏的酒杯无语,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众人见酒杯流到他面前,皆是将目光投向他,有人不认识他,目露好奇,有人刚听了魏迟讲的故事,看着他带着看戏的神情。

  晏辞盯着那酒樽看了一眼,附身捞起,朝着缓坡最上方那个白衣人作揖道:“在下不才,并不会作诗。”

  人群中有人发出无法抑制的笑声来,众人听了他的话顿时议论纷纷:不会作诗来参加什么诗会?

  魏迟冷笑一声,瞥了晏辞一眼,轻抿杯中酒。

  他的余光看向旁边围观人里面的顾笙,他此时一副焦灼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夫君。魏迟心里极度不爽,想着今日非要表弟认清这浪荡子的本质,他绝不允许表弟被这种人骗了,但是他更不允许自己之前没和表弟皆为姻亲是因为这种人。

  晏辞没理会人群中的嘲笑声,他刚要开口说但是自己会别的来代替,结果忽听旁边的人群中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小生愿替晏兄作诗!”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人群中一个身着朴素的书生打扮的人正举着手。

  晏辞看见人群中的卓少游费力挣脱出来,还努力朝他眨了眨眼。

  他心中一喜,差点忘了他不会作诗,可是卓少游会啊。

  他心下了然,也不羞赧坦荡承认:“我不会作诗,今日不如请好友代我赋诗,而我亦愿为好友代书,不知这样可否?”

  魏迟身边那个儒生不满道:“这诗会举办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请人代笔的说辞,如何到了你这里就破了规矩?”

  晏辞淡淡道:“只是没听说过,但是我记得诗会也并无‘不可找人代笔’这条规矩?”

  “可笑,你这分明是偷梁换柱的说辞。”“不会就是不会,赶紧下去吧,诗会不欢迎你这种人!”

  晏辞心道,他这种人,他这种人是哪种人?

  两人正争执不下,忽然亭子那边传出一道人声:“代笔可以,但是我家公子说了,这诗作和书法都要让人满意才行。”

  水榭之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循声望去,只见那白衣男子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在诸人身上扫过:“不知这样,诸位可同意?”

  任谁都知道那亭子里的是落梅园的新主人,也是这次诗会举办者。先前他一直在亭子中听着这场争执,没有开口,如今这一直坐在亭子前面的白衣人称亭子里的人为“公子”,必是主人的下属。

  而落梅园自今年开始便免了诸人入会的银钱,众人对其新主人既好奇又尊敬,此时见这白衣人出声,竟一时噤声。

  “我同意。”

  在安静中,晏辞丝毫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率先开口。

  随后他走到一张空几前撩袍而坐,宽袖微落,铺纸执笔,整番动作行云流水,自带风雅无双。

  众人皆是一愣。

  魏迟微微眯了眯眼,看他这番动作分明是擅书的老手,难不成自己看走眼了,他不是花天酒地的浪荡子?

  不可能。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这人一脸疲惫从流金街走出来的场景,浑身酒气搅着脂粉气,衣衫不整的恶心样子。

  也是从那时起,他只觉得此人压根配不上那样干净的表弟,打定主意今日非要让他在表弟面前出丑,等到他无地自容的时候,自己再揭露他的真面目。

  ......

  白衣人见众人没再说话,率先开口:“既然是花令游,不如这位卓公子就已‘花’为题作诗如何?”

  卓少游看起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准备出风头,面上稍显紧张,他忍不住看向晏辞,后者笃定地看着他。

  衣袖中的手指缩紧,他重重点了点头:“好,就以花为题。”

  那白衣人有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既然如今正是二月,月令花为杏花,可否请卓公子以‘杏花’为题作诗一首?”

  卓少游闭了闭眼睛,略一沉思,朗声道:“杏花初绽雨初干,飞蝶双双簇春残。自有东风怜羁客,斜倚雕栏护晓寒。”

  晏辞垂眸凝神,提腕而书,不多时他放下笔。身后的侍者则上前将字幅拿起,向众人展示。

  上面的墨痕犹未干,一笔一划皆清晰明了。

  庭下原本准备看热闹的众人一时全部陷入寂静,接着再看向晏辞的目光带着些许若有所思。

  “原来是他...”

  “他是谁?”

  “先前城里那个香铺的传单你看过没有,字迹很漂亮,你我从来没见过的那个。”

  “自然知道,我还收集了几份,一直想要店家的墨宝,但一直没见到人...等等,你的意思是,是他?”

  魏迟盯着那纸上崭新的墨迹,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握紧。

  这字...他竟然从没见过世上还有这等字体。

  怎么可能?

  侍者将那纸放在一旁,花鼓声又起,这一次,杯子又是到了晏辞面前时鼓声停了。

  晏辞在心里“啧”了一声:嘿,这是一起约好了想搞他啊。

  他冷笑一声,再次执笔,并且坚定地看了卓少游一眼。

  白衣人仿佛丝毫不知情般微微笑道:“既然又是晏公子,那这第二首,就请卓公子以三月桃花作诗。”

  卓少游凝眉思度片刻,再次张口:“落英流水绕柴门,杨柳青丝拂酒樽。燕子已归人事改,满地斜阳锁残痕。"

  四月牡丹,五月石榴,六月荷花...到最后已经没人注意这花鼓声何时停了。

  众人皆看着亭中两人。

  一人手持酒觞出口成诗,一人手执玉毫提腕而书。

  一直到十二月水仙过后,晏辞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下笔。他转过头,身边的卓少游满面红色,双眼若明星璨璨,正是诗兴大发之际。

  十一张宣纸被一一排序挂在木架上,上面字迹带着不属于尘世的清冷美感,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在场诸人皆是目瞪口呆,看着两人俨然说不出话来。

  直到魏迟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打破这气氛:“这些诗都是这位卓公子所作,可花笺名册上的名字明明是晏公子。”

  他此话一出,周围的人方才醒转过来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于是有些人开始附和。

  晏辞深深看了他一眼。

  所以他这是非要自己丢丑是吧?

  他依旧不恼,起身朗声对众人道:“方才我这位朋友已经作了这么多首诗,难道还不够?况且我已说了自己才疏学浅,何必还要打扰诸位雅兴。”

  众人闻言交头接耳,而魏迟瞥了他一眼,再次开口:“卓公子的文采大家有目共睹,可是晏公子已然参加了诗会。若是不作诗一首,如何教我们服气。”

  晏辞淡声道:“我说了不会作诗便是不会,魏公子又为何执意要我献丑?”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是转了百十个念头,难不成他今日也要像小说里那样拿古人的诗出来充数?虽然这样做有些不要脸,但若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只能这般了。

  他正想着,忽然人群中一片哗然,只见那亭子前的白衣人手执一柄扇子走过来。

  “公子。”他走到晏辞跟前,笑眯眯将手里的扇子递过来,“我家主人喜欢你的字,说无论公子做什么诗都无妨,并且他愿将此扇借予公子题字。”

  晏辞伸手接回去展开来看,见这竟然是一把扇面空白的折扇。

  他抬头朝亭子方向看去,知亭中的人有意为他解围,所以也不含糊,接过折扇展平放在桌上:

  “既然公子开口,那么最后剩下的正月月令花便由我献丑了。”

  他一手指向水边开得正盛的几只雪梅:

  “这诗非我所作,乃是我先前在一古籍上所见,日日揣摩于心不敢忘怀。此时思来与这园中的梅树甚是应景,今日便写下请诸君赏。”

  接着提笔而书一气呵成,随后放下笔,又朝亭子的方向做了一揖:

  “多谢公子借扇。”

  众人被他这行云流水的一番举动惊得不行,而方才那拿来扇子的人目光朝扇面一瞥,

  只见那扇子上并非一首完整的诗,其上只有两句。

  他细细看了一遍,随顿时目露惊诧之色,然后他没有将扇子给众人看,而是丝毫不敢怠慢将扇子双手捧着,快步上前送给亭子里的人。

  亭子是一座重檐攒尖八角亭,攒尖处安着暗金色宝顶。之内安置一张紫檀雕花软榻,软榻上正坐着一个身着雪色缎金锦袍的年轻男人。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着靛青色纱衣的妙龄侍女。其中一个闻声伸手接过扇子将其呈给坐在软榻上的人。

  站在亭外的白衣人屏住呼吸,低首垂眸,不敢置一言。

  许久只听亭子里传来一声轻笑。

  年轻的男声一字一字将雪白扇面上的字读出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坐在榻上的人执着纸扇,专注地看着上面寥寥数字,随后用指腹虚抚过上面刚刚干涸的墨迹。

  他目中隐隐带着一丝欣赏,接着一点点收起折扇,没过一会儿外面声音又起:“禀王爷,那位公子已先一步离开了。”

  那白衣人不敢有丝毫怠慢,恭声道:“可要属下将那位公子请回来?”

  亭中人许久未答。

  就在白衣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忽听纱幔后传来一声叹息:“不。”

  白衣人忙回过神凝神细听。

  “...出去以后,就说这扇子‘我’愿花一千两买下来。”

  亭中人微微一笑:“问他卖不卖?”

  ......

  “你是不是想家了?”离开诗会后,晏辞问卓少游。

  卓少游方才刚在诗会上连作十一首诗,此时面色通红,似乎因为过于激动,听了晏辞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晏兄怎么知道的?”

  晏辞叹气:“你那几首诗里中至少五首是思乡的,还说不想家?”

  卓少游有些脸红,点头道:“不瞒晏兄说,这确是小生第一次离家如此之远,的确有些...想家。”

  晏辞莞尔,拍了拍他的肩:“想家又不丢人,等你过了院试就回去看你的乡亲。”

  卓少游想了想却是认真道:“可若是过了院试,就得立刻去京城参加乡试,那样还是不能回家。”

  “...”

  过了几天后,城中还有人对此次诗会津津乐道。

  卓少游诗会上那几首诗虽都是一时兴起所做,说不上如何惊艳,但短短时间内指花即诗的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除此之外,晏辞那几幅字也是实打实地惊艳众人。然而还是敌不过他最后那首题在扇子上的诗。

  然而除了落梅园的主人,没人知道那扇子上写了什么。

  但却知道那落梅园的主人见到扇子上的诗后,对外说愿意花千两银子把扇子买下来。

  这一句话引得人们议论纷纷,那个叫晏辞的到底在扇子上写了什么,值千两银子?

  这场诗会的后续便是他和卓少游的名字连带着沉芳堂的名字一时大盛,使得沉芳堂瞬间从底层商铺变成胥州最炙手可热的香铺之一。

  从前他这店里卖帐中香收入还算不错,如今陈长安每日在店里忙的不可开交,不只为了应付大批突然而至的订单,还要应付各路上门讨字和诗作的儒生。

  “我家少东家已经说了,那诗是他从古籍上所看,并非自己所作。而且我们这里是货真价实的香铺,你想买字可以去蕴墨街。”

  “如果真是这样,那店家是何时看到的诗,又是从何处看的?如何能让人花上千两银子买去?”

  “这我如何能知晓?我连是什么诗都不知道。”

  “那请让店家出来,我愿意买下柜台上所有香品,但求一诗!”

  ......

  那日诗会过后,晏辞就没再见到魏迟。

  店里有陈长安帮他善后,他十分安心。于是陈长安在前面应对诸人,他从后门溜出去直接去魏迟住处问罪。

  结果到了门口发现大门紧闭,被邻居告知,这家主人上次诗会回来后便染上了风寒,一直卧床不起,拒绝见客,顾笙闻言还很担心,担心他表哥的身子,然而晏辞却是心知肚明。

  ...什么卧床不起,分明是心虚不敢出来见自己。

  不过也没事,他又不可能一辈子缩在屋子里。

  临近三月,灵璧山栽种的千百株花树此时终于完全绽开,哪怕在秦府院墙之外,远远朝这边看上一眼,也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若彩云飞霞。

  晏辞去的时候,秦子观正在灵璧山上的小楼前面小楼前面单独辟出来一片空地逗旺财。

  他今日刚刚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锦缎薄衫,整个人端的是玉树临风,霞姿月韵。

  “怎么说呢,虽然你是出了风头,但名声还是不怎么样。不过先前外面是传你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现在是传你靠才气在花楼左拥右抱颠鸾倒凤彻夜不归,把自己夫郎骗身骗心后便不闻不问,害他独守空房,至今无所出。”

  “我觉得后面这个听起来还显得你风流一些。”他点了点晏辞,“这种话我可以帮你压下去,不过这罪魁祸首还得你自己解决。”

  晏辞也不含糊:“旺财借我用用。”

  秦子观拿着手里的布人偶,看着旺财期待地绕着他转了转去,尾巴都快摇成残影的样子:“旺财是我嫡亲儿子,你想带我儿子出去,我得问问你要做什么。”

  晏辞选了个中肯的回答:“让他帮我长威风。”

  秦子观闻言直起身子,面上露出一个意义不明地笑:“长威风?”

  眼见旺柴又开始抬起前腿往他身上扑,他附身撸了撸旺财毛茸茸的脑袋,熟练地将它按了回去:“我都不知道旺财有这样的能耐。”

  “他就是看着威风,实际胆小的很,只敢追追兔子,你拿着蜡烛在他面前晃一下,他都能吓得转身就跑。”

  旺财本来已经趴在他脚旁边全身贯注地听着两人说话,听着主人如此嫌弃的语气,十分委屈地发出一身嗷呜。

  “叫什么?”秦子观斜睨了它一眼,“我说错了?”

  晏辞也不跟他废话:“总之你借给我,我一定完完整整把旺财还回来。”

  “借你可以,但是你不能让他咬人。”

  晏辞诚心保证:”放心,不会给你惹麻烦。“

  秦子观嗤笑一声:“给我惹麻烦?我是怕你让他咬了人,万一那个人身上有什么病怎么办?旺财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是要生病的。”

  “...”

  旺财这种半人高的黑犬,牵着走在街上的确威风无比。

  晏辞带着他每日去蕴墨街街口溜一圈,他就不信魏迟能一直在家装病。

  直到某一天,他照常带着旺财在街口偏僻处乱转,等了没一会儿,便见一个鹅黄色衫子出现在巷口,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

  晏辞牵着旺财躲到树后,眯着眼看着那鹅黄衫子,终于出来了。

  他来的时候特地叮嘱旺财一会儿要“凶一点”,这厮想让自己丢丑,自己也得回敬回去。不过他也问了秦子观旺财会不会咬人,秦子观闻言冷笑一声:”咬人?我这儿子平时吃的点心都要五两一片,谁这么大本事配让旺财咬?“

  旺财一边吐着舌头一边看着晏辞,尾巴摇个不停,似乎闻道巷口传来的香味,此时口水流了一地,也不知有没有听懂。

  晏辞眯了眯眼,牵着旺财从树后面走出来,魏迟本来正往这边走,忽然看见一个面色不善的男人牵着一条半人高的黑犬从旁边冒出来,脚步一滞。

  然后等到看见男人是谁,顿时脸色一白,转身就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跑。

  晏辞果断道:“旺财快上!”

  旺财得令,箭一般冲了过去,化作一道黑影,瞬间也跟着消失在了巷口。

  晏辞怕这场面一惊,先前从秦子观口中得知这狗子胆小,平时不咬人,但是却跟他去围场时咬过兔子。

  如今看它这冲过去的架势,这分明就是条猎犬啊...

  他顿时慌了,跟着追过去:“旺财,不许咬人!”

  然而已经迟了,只听巷口传来一阵怒吼:“晏辞!你的狗!”

  晏辞心中大骇,忙冲了过去。

  结果刚拐了一个角,就看到魏迟一屁股坐在角落,鹅黄衫子全沾满了灰尘,惊恐地看着一旁半人高的“恶犬”正在撕扯着地上一只从油纸包中漏出来的肘子。

  肘子软烂无比,还是刚卤的带着热气,香味扑鼻,而旺财漆黑的鼻头就在那肘子横陈在地的玉体上拱来拱去。

  晏辞抿着唇,好啊,不是说久病缠身吗,竟然还有力气吃肘子?

  作为最后出场的幕后大佬,晏辞理了理衣襟,拐过角后放慢脚步走出来。

  他忽视了吓得面色苍白的魏迟,先走到旺财跟前附身一把将那肘子从地上捞起来,

  旺财本来正细细嗅着,考虑从哪里下口,结果下一刻到嘴的美食就没了,它摇着尾巴又不甘心又不解地看向晏辞。

  晏辞瞪了它一眼,心道秦子观每天给你吃五两一片的点心,你怎么还对一个掉在地上的肘子左闻右闻,能不能有点出息?

  旺财似乎读懂了他面上的表情,眼皮一耷,小眼睛又瞄了他手里的肘子一眼,见晏辞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于是委委屈屈地把身子往地上一趴,脑袋搁在地面上,喉咙里发出抗议的嗷呜声,眼睛却是一个劲朝肘子上面瞄。

  晏辞忽视了它可怜巴巴的样子,慢步朝着缩在角落里的魏迟走过去,边走边微笑着活动了一下手腕,腕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嚓声。

  魏迟眼见他逼近,本来惊恐的目光换上不敢置信:“你想打我??”

  晏辞扳着脸冷哼一声:“你故意让我参加诗会,想让我在顾笙面前丢脸,我还不能打你了?”

  魏迟虽然被刚才从角落里窜出来的那只半人高的“恶犬”吓得不轻,馋了半个月刚买的肘子还被抢了,事到如今还要面对这个他一直看着不爽的人。

  虽说面上有点发白,但也算有骨气,咬着牙承认道:“对,我就是想看你丢人!”

  晏辞见他这般坦然承认,反倒蹙起眉:“我一直认为谁若是想害我,一定是我先前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不然不会被无缘无故厌恶。”

  他斜睨着魏迟:“不若你跟我说说,我怎么惹到你了?”

  魏迟冷笑一声,背紧贴着墙:“你没惹我。我就是看你不顺眼罢了。”

  晏辞摸着下巴,奇道:“看我不顺眼?看我不顺眼也得有个原因吧?总不至于嫉妒我长得比你帅?”

  “呸!”

  魏迟原本面色只是微微发白,听到他这番话,面色直接变成铁青:“本来我没见到你之前还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配得上表弟。然后我见了你之后,我不服气。”

  他从地上站起来,有些担心地瞥了一眼那边趴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晏辞手里肘子的旺财,确定他对肘子的兴趣远大于自己,就算突然咬人也应该先咬这个姓晏的。

  于是放心下来胆子也大了,他拍了拍衣角上的土,索性挺直身子,高傲地用鼻孔看着晏辞:“我没见过你之前,听到表弟不止一次提到你的名字。”

  “每次他都跟我说你怎么怎么好,有多么温柔体贴。”他阴沉着脸回忆着,“我承认我好奇,我想知道他口中说的这个人到底有多好。而且我不服气,我不可能被你比下去。”

  “结果见了你,我才发现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不过是一介追名逐利的商贾,凭什么配得上表弟?”

  晏辞“哦”了一声:“商贾什么的先不论,你先把这个‘道貌岸然’给我解释一下。”

  魏迟丝毫不怂,冷笑道:“怎么,夜宿花楼被人发现了还不敢承认,表面一派君子,私下里肮脏的如沟渠烂泥,这还不算道貌岸然?”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启齿道:“我与表弟从小便是青梅竹马,当时我们一起…我还教他读书识字...若非,若非我身子不好,彼时又家境贫寒,断轮不到你这个小人娶了他!”

  “你这不应该怪你表舅吗,跟我有什么关系?”晏辞上前一步,“而且我先前已经说了,我去那里只是听曲的,你就算不相信也不该到处信口雌黄坏我名声。”

  魏迟抿唇一言不发。

  晏辞见他这么躲在阴影里不说话,面上却是一派瞧不起自己的清高样。

  他心中不满,上前一步。

  魏迟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动手,侧着身子就想往外跑,晏辞却是冷哼一声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回来。

  魏迟被他这么一扯,面上一白。

  然后双眼眼眶便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晏辞顿时僵在了原地。

  接着就见魏迟眼中隐有水汽,手臂还微微颤抖,嘴里却是丝毫不让:“你就是小人!你对不起我表弟不说,现在又是放狗又是威胁,有本事你打死我!”

  晏辞这人最见不得人哭,姑娘和哥儿还好,但如果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他只会浑身发毛。

  就比如现在,他头皮发麻下意思松开手:“你别哭啊,我只是吓唬吓唬你,你哭什么...”

  怎么跟顾笙一样,难不成因为是亲戚?可是顾笙近来都不怎么哭了好吗...

  魏迟怒不可遏,指着自己的眼睛咆哮:“谁哭了?!我这是被你身上恶心的味道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