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筳苏合香。

  苏合是一种香。

  这种香产自天竺,香质厚重,焚之香味异常芬芳,千金难求。

  若是做成香囊佩戴在身上,人未至,香先行。

  但是在芳华楼里,苏合也是一个宝贝。

  不过芳华楼里的苏合不是一种香,而是一个人。

  芳华楼今年选出的花魁,就叫做苏合。

  苏合并不是从小长在芳华楼的哥儿,听人说他十五岁那年才来了楼里。

  有人说他是被人牙子从别的地方拐来的,也有人说他本来是家世显赫的哥儿,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沦落至此。

  原本这些后来楼里的,年纪大了的哥儿都是最不服管教的,也是要死要活最多的,一不留神就跑,非常不受楼里的老鸨待见,在楼里是最下等的哥儿。

  不过这个苏合是个例外,他自从到了芳华楼便很安顺,因为生的漂亮,又弹得一手好琴,一直在楼里呼声很高。

  按理说,这样的哥儿早早就会被卖了初夜,然而苏合却一直以清倌的身份留在楼里。

  “芳华楼里新晋的那个头牌啊?听说今年都快二十了,还没接过客呢…”

  “这芳华楼以前的花魁不都是从十五岁就开始…”

  “他们哪能跟苏合比啊?你听没听过他的琴,呦,好听的能让石头跳舞!”

  “就这么一棵摇钱树,不得好生供着,听说想听他弹琴的人愿意花千两银子!”

  “嗐,我来这楼里就是寻欢作乐的,我干嘛要花千两银子听个小倌弹琴啊?”

  “这说明你俗,俗不可耐!你知道给他花钱的是谁吗?”

  “谁啊,这么冤大头?”

  “除了秦家那个二世祖还能有谁,谁让家里银子多的花不完,听说要不是官府禁止,人家如厕都得用银票当厕筹!”

  “那这哥儿可是有点厉害啊,也不知有什么手段,能把那二世祖迷得七荤八素的。”

  “不过秦家那少爷既然给他这么大排场,那这哥儿还弄这一出比试干什么?直接洗洗干净迎客就得了呗,这欲擒故纵的…”

  “要不说人家就是风雅呢,太唾手可得那就没意思了,必须弄点小难度,哎,情趣嘛,情趣你懂不懂?”

  ……

  晏辞这一路上走来,听着诸如此类的言论不断,听的他直皱眉。

  暂且不论那些人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就到处乱说。

  就说这“拿银票当厕筹”?

  有创意啊。

  难不成现在对有钱人的意淫都到这个地步了?

  好在没什么人注意他,也不知道他是秦家二世祖的香师,不过晏辞这一路走来,倒是对这个叫“苏合”的花魁有了些了解。

  这个苏合进芳华楼之前的经历是个谜,但是他十五岁进了芳华楼以后,不知道怎么说服的老鸨,不仅不用接客,还凭借一手好琴,成了芳华楼历代花魁里唯一一个清倌。

  不过到了今年,许是他再不接客就要二十了,就要成名副其实的老哥儿了,所以这场琼花宴便是为他办的,还允许他自己选第一晚的客人,这对其他哥儿来说是完全不敢奢想的事情。

  晏辞一边想着,一边跟着引路的哥儿往前走。

  直到被哥儿引进芳华楼后面,他这才发现在原来这楼子后面竟然有一处很大的院落。

  院落里栽满的各种花草,其间穿插布置着假山,看起来相当有格调。

  而一条小径就穿过这花园一直向里面延伸。

  小径两旁坐落着不少外表精致的小楼,三三两两的男人和哥儿站在门口,在树影错落间不时传来笑声。

  如果说前面的楼子还冠冕堂皇地设的古色古香的家具,布置的高雅只为了吸引来客,那这后面的小楼就完全是为了那些隐秘的事情而建。

  能被引进这后院的人完全就是为了放纵而来。

  晏辞一直跟着那哥儿到了小径尽头,一处栽满鲜花的小院。

  小院里孤零零立着一座正常高度的两层小楼,门口挂着和外面楼子一样的琉璃花灯。四面窗棂前落着淡绯色的纱幔,二楼被遮住的窗户后面隐约传来光亮。

  想来这里就是花魁的住所。

  这次比试既然是花魁出题,有资格参与比试的人也是在这里进行。

  那引路的哥儿微笑着跟他说了规矩,二楼是万万不能去的,只能在一楼的屏风后面设立的香案上印香,印好的香会亲自给花魁品鉴。

  晏辞略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对这花魁也没什么兴趣,自己单纯是为了报答秦子观这些日子的照顾,帮他得到这个会知音的机会便是。

  一楼正中间摆放着一帘檀木座百宝嵌花屏风,屏风挨着门的这一侧放着香几和团垫。

  而屏风那一侧隐约有一个人影,看身形是个哥儿。

  晏辞虽然一晚上经历了风波种种,饭都没怎么吃好,如今一心想回去睡觉,但是手一触上香具,心里自然而然地认真起来。

  他垂下眸子,没有多看屏风后面的人,伸手熟练地拿起香具。

  半柱香过后,他收了手,一旁侯着的哥儿上前把印香拿过去给屏风后面的人看。

  晏辞谨记秦子观的话,起身离开小楼,璇玑正守在外面,见他出来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刚走出没有几步,忽然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公子留步!”

  晏辞疑惑地转过头,只见刚刚引路的哥儿走到他面前,恭敬地问道:“公子,郎君想请教公子一个问题,公子可否方便?”

  晏辞点了点头,表示但说无妨。

  那哥儿问道:“郎君想知道公子身上熏了什么香?”

  晏辞有些诧异。

  不问他制的什么香,问他熏的什么香?

  难不成这个花魁也对梅香过敏?

  晏辞抬起袖子轻轻闻了闻,发现自己身上原本的梅花香尽数被秦子观屋里的苏合香盖去了,细闻这才放心地放下袖子。

  “是苏合香。”他对哥儿说,“玉樨苏合香。”

  那哥儿点了点头,晏辞顺利完成任务出了门,带着璇玑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幸运的事没遇到什么变态的人或物。

  一直走到门口,看见秦子观一身红衣正站在后院门口,看着院子里的玉兰花。

  他黑发红衣,站在满树雪白下,不时有花瓣落在他肩头,整个人吸睛的不行,路过的哥儿不时转头看他。

  见晏辞走过来,他问:“看到了?”

  晏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到什么?”

  秦子观深深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花魁。”

  晏辞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很有节操,不该看的绝不多看一眼:“我只是去印香的,而且我很守男德的。”

  秦子观嘴角一抽:“男德?还有这种东西?”

  晏辞也不与他解释,随手指了指里面:“你快进去吧。”

  这回轮到秦子观笑了:“这结果还没出来,你就让我进去?”

  晏辞还没开口,里面一个哥儿急匆匆地走过来,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逐一掠过:“两位哪个是这花笺的主人,我家郎君有情。”

  那花笺上正中央画着一朵花儿,正是方才晏辞用香粉印上去的一朵五瓣梅。

  ……

  秦子观站在小楼门前。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抬头看了看二楼泛着烛光的小窗。

  闻讯而来,亲自给他引路的老鸨笑容满面,见他停了下来,还凑过来一脸笑意连忙堆笑地问他还需要什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秦子观看也没看他。

  他收了扇子,略微严肃地伸手理了理衣襟,略过老鸨,径直推门走了进去。按照规矩,他是今晚拔得头筹的人,那今晚花魁的初夜便是他的。

  二楼是花魁的住所,平时不需要出去的时候,花魁就会一直待在这里。

  老鸨将他送到二楼门口,便躬身退了出去,并且贴心带上门。

  外面世界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离在薄薄的门扉外。

  火烛映着花屏上的百花图,空气中还未散去的熏香清而不冷,甜而不腻。

  秦子观慢慢抬脚,一步一步朝楼上走去。

  木质的楼梯在靴底的触碰下,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正朝着楼梯口。

  他踏上最后一阶台阶,目光落向那道薄薄的镂花木门,脚步炖顿了一下,这才上前轻轻推开门。

  柔和的烛光透过窗纸洒在地面,将他眼瞳中的光印满绯色。

  坠着金色流苏的绯红色纱幔将整个房间点缀起来,房间两侧安置的鲜红蜡烛上,香烛上的火光正轻轻跃动。

  似乎是为了迎合恩客的情趣,这间原本古色古香的房间此时被布置的如同一间婚房。

  而秦子观身上那件红色的锦袍,就好像新郎身上的喜服。

  圆润的打磨成珠的云母被穿在细如蛛丝的丝线上,一条接着一条铺成莹白色的珠帘。

  轻轻摇曳的帘幕之后,是一个坐在琴案后的纤细身影。

  秦子观没有掀开珠帘走进去,他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纤影没有丝毫动作,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良久的安静后,珠帘后面传来一阵琴弦拨动的声音,如坠珠落玉。

  不似第一晚在花台上那铮然的琴音,这首琴曲婉转而柔和,却并不缠绵绕指。

  一曲终了,余音散尽,他方才开口:“第三叠第二拍,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弹不好。”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瞬。

  一个如霁雪般的声音自余音里传来:“这么多年,听过我琴的人不计其数,你仍旧是唯一一个能听出来的。”

  秦子观长睫微动,嘴角却泛起一丝笑,看着珠帘后面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

  “怎么认出我来的。”

  “刚才那个公子…他身上有你的香…”帘子后面的声音似是叹息似是回忆,“玉樨苏合,我不会记错。”

  秦子观漆黑的瞳孔里泛起一丝涟漪。

  帘子后面的声音有些迟疑:“…那位公子…制的香很特别,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会赢?”

  秦子观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折扇玉润的扇柄:“他只是个幌子,就算没赢也没关系…今晚这个房间除了我没人能进来。”

  内室许久没有传来声音。

  秦子观垂下眼,长睫敛住眼里的神色:“…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琴弦的余韵在空荡的房间荡漾,许久等到余音消散,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响起,珠帘清脆的碰撞声之下,隐约传来一声叹息。

  银珠散落,一身绯色的美人出现在珠帘后。

  一点朱色的孕痣点在他如秋水般的眼下,群芳化形,仙姿玉色,玉骨生香。

  秦子观瞳孔映着他身上的绯色,微微一缩。

  苏合站在原地,秋水剪瞳如镜面倒映着他的影子,他细细打量着他,许久才叹息道:“红色不适合你。”

  秦子观眉头一松,眼中泛起笑意:“我以为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苏合被满室绯色盈满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眼睛,宛如漂浮在三千红尘中的桃花瓣,许久他想到什么一般移开眼,声音有一点儿发涩:

  “我听说…你成亲了?”

  秦子观注视着他,点了点头:“是,我成亲了。”

  哥儿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道:“那很好。”

  “…”

  “你不用害怕。”秦子观越过他看着窗棂上垂下的红纱,“以后不会有任何人强迫你。”

  苏合默然。

  秦子观见他不语,再次抬眼看向他,微微挑眉,语气轻松道:“怎么了?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不请我喝一杯?”

  苏合没有说话,而是问:“想听曲子吗?”

  “好啊。”秦子观顺着他的话,“《孤舟渡》还是《纨兰归》?”

  苏合莞尔:“都不是。”

  他转身回了内室重新坐在琴案前,十指如同蝶掠花般抚过琴弦,带起一串乐音。

  秦子观微微错愕:“《阳春》?”

  苏合轻轻颌首,指尖挑动琴弦。

  “对。”

  他抬起头,眸子看向秦子观,唇瓣微启:“一曲《阳春》,敬献知己。”

  ……

  晏辞回了厢房,他临上楼的时候看了一眼楼下的滴漏,都快寅时了,今晚这是不用睡了。

  楼下因为花魁已经选出了“入幕之宾”,众人留下的留下,回家的回家。

  厢房里叶簇又美滋滋地点了几盘菜,看起来没吃够。

  晏辞看了一眼桌子上十几个空盘:“你这么喜欢他们家的菜?”

  叶簇拿着筷子对着佳肴指指点点,似乎不知道该先夹哪个:“晏兄你不知道,这家的菜贵是贵了些,但是真的好吃。”

  他嘿嘿一笑,神色间跟苏青木有几分相似:“不过我爹平时不让我来的,只有跟着我哥过来,才能吃上。”

  他夹了一筷子春酒炊白鱼,对着晏辞招呼道:“来来来,晏兄你也再吃点。”

  晏辞随手拿起了一杯酴醾露,喝了两口,心想这么晚再吃一肚子菜回去,明天不得消化不良:

  “算了,我看你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