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舒服的感觉从内心深处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头。

  晏辞收回目光。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死去的人,但不代表他就会因此无动于衷。

  他心理还算强健,但是其他人就不是这样了。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一个哥儿端着一盘茶点从前院走来,就在当他刚刚踏足这里时,眼前血腥的一幕正好落进他的眼底。

  随着茶盘坠落和茶碗碎裂的声音,那哥儿捂着嘴不敢置信地退后了几步,接着惊恐地转身跑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一阵更加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晏辞错愕地看着两个龟奴一路小跑从前院过来。

  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块折叠起来的厚实的白布,看起来就像裹尸布一般,然后动作娴熟地直接罩住哥儿的全身,将他浑身上下的痕迹尽数掩住。

  那白色的布中间瞬间洇上一大团可怖的暗红色。

  接着两个龟奴默契地将哥儿的尸体一拢一裹,接着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就这样小跑着去了旁边一个晏辞方才压根没注意到的暗门,身影消失在其中。

  若不是那冰冷的石头平台上残留着一大摊血液,将石雕的花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告诉晏辞刚才发生的事不是梦。

  否则没人会知道这里刚刚摔死了一个人。

  龟奴匆匆离开后,立马有两个婆子上前,手里拎着满满一桶水,“哗”地一声泼到那滩血迹上。

  然后便跪在地上,拿着刷子麻利地冲刷起那块台子,接着又用盛了香露的水又清洗了一遍台子。

  粘稠的血迹在冷水的冲刷下,顿时化成一滩淡色的污水,顺着平台上石雕的缝隙,一点一点流进一旁的排水渠。

  而香露的芬芳掩盖住空气里残留的淡淡血腥味,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令晏辞的胃部一阵一阵向上反起胃酸。

  整个过程不到半柱香,那哥儿在这里死去的痕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做多余的事,他们的面上皆是习以为常,仿佛这只是最基本的工作。

  唯一因为目睹一场死亡而心绪波动的人,感到震撼不可思议的,恰恰是在场中显得最“多余”的晏辞。

  这场坠楼到底惊动了一些人。

  楼里不少年幼的,还不到接客年龄的哥儿挤在门后,小心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害怕地看着外面的场景。

  也有年龄大一点儿的哥儿,随意看了一眼下方被水打湿的石台,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即转身关紧门。

  晏辞握着木质楼梯扶手的手指微微用力,白色指节几乎穿透薄薄的皮肤。

  下一刻,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男人快速从门外走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十六七的,样貌姣好的哥儿。

  他一上来就双手作揖深深朝晏辞鞠了一躬,接着点头哈腰,脸上堆满笑:

  “对不住,对不住,让贵客受惊了,小人是这里的临时管事。楼主暂时不在,这两个哥儿就算给您的赔礼,先让他们送您回房,一会儿主人回来了,会亲自去秦公子厢房里给您赔罪。”

  他说罢朝身后看了一眼,跟着他来的两个哥儿立马上前,一左一右打算扶晏辞上楼。

  晏辞没有动。

  他抬头看向刚才男人站着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然而那哥儿摔死的场景却历历在目,根本无法忘掉。

  晏辞晃了晃头,他还没有动作,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头上传来。

  “怎么回事啊?”

  一个轻佻的声音自楼梯上响起。

  晏辞抬起头,看到一个一身翠绿色锦衣的年轻男子在几个家奴的跟随下走了下来,木质楼梯被他们踩的咯吱作响。

  “薛公子在你们这就叫了一个哥儿,结果服侍的不怎么样不说,说了两句还哭哭啼啼的,一个不留神就跑出去跳了楼。”

  “芳华楼的哥儿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水准了?”

  那身着翠绿衫子男人生着一双吊梢眼,踏下最后一阶台阶时瞥了晏辞一眼。

  看着他身上做工精良但不算昂贵的衣服,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你们的人死了事小,污了薛公子的眼睛事大。扰了薛公子的兴致,你们赔的起吗?”

  晏辞眉头一蹙。

  若是说那管事刚才还能与晏辞还能笑脸相迎,此时见了这人便已经额角冒汗,脸上原本勉强维持的笑已经有些挂不住了,就连腿脚都不自觉打起颤来。

  “杨公子恕罪啊!”

  他的眼睛瞄到翠绿衫子身后快有两米高的壮汉,吓得赶紧朝那绿衣男子揖礼:

  “那哥儿年纪太小了,服侍不周,还请公子见谅!今夜的多有费用给公子全免,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哥儿都行,一会儿小人就送到您房里,还望公子不要…”

  绿衣男人听罢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全免?”

  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扇子,在掌心里敲了敲,不紧不慢地踱到管事身边,用扇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

  “你是觉得爷差这点银子是吧?”

  那管事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双膝一软差点跪下去:“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

  “哦——”那绿衣人故意拉长了声音,“你不敢,那你是觉得薛公子差这点银子?”

  一听到“薛公子”三个字,那管事面色更白,勉强咽了一口唾沫。

  他在翠绿衫子咄咄逼人的目光里没坚持一会儿,终于颤颤巍巍“噗通”一声跪下来,双手抱在一起不断作揖。

  “杨公子,小人怎么敢这么想啊!”

  晏辞在一旁看着这闹剧,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不想在这里多待片刻,转身就要上楼。

  然而刚一转身,入目的并非是木质的楼梯,而是一片黑色锦袍的下摆。

  怪异清冷的熏香先一步钻进他的鼻腔。

  晏辞豁然抬头。

  只见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一身黑色锦袍的男人。

  男人此时就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口,微微歪着头。

  黑色的,没有丝毫瞳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晏辞后背再次翻起一层寒意,原本被压下去的不适感在此刻翻涌而上达到极点。

  男人的双眼里明明不带丝毫感情,可唇角却向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弧度。

  他的眼神让人极度不适,仿佛是盯着濒死猎物的秃鹫,耐心地欣赏着猎物断气前的痛苦挣扎。

  是刚才站在三楼看着尸体的那个人。

  这个人的肤色极白。

  但并不是健康人的白皙,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白色。

  正常人的皮肤上多多少少会有一些细小的斑点或是痘痕,这样的皮肤才自然而正常。

  但是这个人没有。

  他的脸不仅白的如玉,也像玉一样毫无缺陷。

  人人常形容美人肌肤如玉,但实际上如果一个人真的有玉一样的皮肤,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而他的身上熏香的味道,那香本来是清冷的,可偏偏其中突兀地夹杂着一丝诡异的甜腻。

  这两种味道原本不应该混在一起,若是寻常人闻到可能只会觉得奇怪,但也说不出哪里奇怪。

  可是晏辞却敏锐地从那丝甜腻里捕捉到了异样。

  那不是什么甜腻的味道,那分明是血的味道。

  他觉得更加不舒服,可那人就站在楼梯口,要想上楼,就不得不经过他身边。

  晏辞别开眼加快脚步,打算从他身边快速走过。

  然而就在他要踏上台阶的时候,男人突然问道:

  “好看吗?”

  晏辞心跳慢了一拍。

  他转过头,只见男人依旧保持着目视前方姿势,头都没有转,仿佛问题不是他问的。

  从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的那抹诡异的笑。

  他感觉到晏辞探究的目光,头没有动,漆黑的眼珠在眼眶里一滑,侧向晏辞。

  晏辞被这诡异的一幕刺激到了。

  他终于知道那管事为什么一听到这人的名字怎么吓成那副模样。

  这人看着就不像好人啊。

  晏辞也知道这人在问什么。

  他在问自己刚才血泊里的那一幕好看吗。

  喉结不受控制地不断滑动着,晏辞勉强转回头。

  他屏住呼吸,当什么也没听见,就想快步从他身边过去。

  结果男人身后一个家奴却往旁边踏了一步,正正好好堵住楼梯口。

  晏辞身后,那个翠绿衫子吊梢眼十分不满的声音传过来:

  “薛公子问你话呢,你没听见啊?”

  哪来的狗腿子,这么尽职尽责?

  晏辞冷声道:“我不认识什么薛公子,也不认识你。借过,我要上去。”

  面前的家丁纹丝不动,身后的翠绿衣服却脱口而出:“我操。”

  他扔下了吓得半死的管事,饶有兴趣地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晏辞一番,十分惊讶道:

  “哪来的不怕死的?有点意思啊。”

  他把扇子在手心里敲了敲,见他身穿着一般,以前在胥州城也没见过这号人。

  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玩具,翠绿衫子越发放肆,笑了起来:“你这条舌头倒是挺韧的。”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眯着眼睛:“也不知道若是割了泡酒,还能不能这么韧。”

  “…”晏辞深吸一口气。

  真是醉了,青天白日的,怎么还能遇到变态。

  …

  晏辞身后两个哥儿已经被这诡异的气氛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而那个管事更是快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只求没人注意到他。

  晏辞蹙着眉,他不知道这两人到底什么身份,但既然也是从第三层楼下来的人,只能说是非富即贵。

  晏辞强压着心中的不适:“我不认识你们,也没有得罪过你们,你这样咄咄逼人做什么。”

  那翠绿衣服闻言一脸惊讶:“得罪我们?”

  他绕着晏辞走了半圈,啧啧道:“你当然有得罪我们啊。”

  “薛公子问话你都敢不答,你这不是不把薛家,不把薛公子放在眼里嘛。”

  晏辞心说这到底是哪来的奇葩,自己连这什么薛公子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不放在眼里了。

  而且自己既没招他也没惹他,怎么就莫名其妙跑过来挑衅。

  他强压着怒火,正要开口,然而话到嘴边,心里却是灵光一现。

  这人虽然自己没见过,可是每一句话都在挑衅,但其实他挑衅的目标未必是自己。

  晏辞眸子一转,余光落在第三层厢房上面,心里突然有了底气。

  

  于是他压下心里的怒意,转而笑了一声:“我的确不认识薛公子。”

  他目光落到翠绿衣服上:“但我刚才听到,阁下好像是姓杨吧?

  “既然阁下不是薛家人,还一口一个薛家的挂在嘴边,又是做什么?”

  他眼眸一转,惊讶道:“所以阁下这是狐假虎威——”

  他顿了顿:“还是狗仗人势啊?”

  翠绿衫子闻言脸色大变。

  他捏着扇子的手骨节咯吱作响,眼里神色越发狠毒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两个家仆就上前一步,手纷纷放在腰间挂着的刀鞘上,其中一个已经出鞘半寸。

  晏辞神色一肃,联想到刚才哥儿的惨状,这几个人绝对不止一次杀过人。

  那翠绿衫子见他沉默不语,终于笑起来。

  他似乎知道晏辞是从哪层下来的,也不敢太过分。

  于是悠然地晃了晃手里的扇子:“这样吧,爷今天心情好,也不想溅一身血。”

  “你不是想过去吗?”翠绿衣服上前一步,慢悠悠用扇子指了指脚下的地面:

  “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叫声爷爷,我就放你过去,怎么样?”

  “…”

  晏辞很想给他脸上来一拳。

  他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几人一时僵持不下。

  虽然这边很热闹,可是楼梯口阴影里的黑衣男人却一直安静站在那里。

  直到——

  “大外甥,你在干嘛?”

  原本僵持的气氛忽然被这一句语气随意的话打断了。

  那翠绿衣服闻声面色一变,几人皆是朝楼梯上方看去。

  晏辞也跟着抬头,只见最上层的楼梯口处站着个俊秀的绯衣公子,手肘悠闲地搭着栏杆,桃花眼正看着这边。

  他身后,一身天蓝衣服的叶簇故作惊讶地上前一步,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嘿,我刚才还说呢,这才二月,怎么就听到外面传来嗡嗡的声音了。”

  “能没有嗡嗡声吗?”

  秦子观上下扫了那翠绿衫子一眼,眯着眼笑起来:

  “这不这么大一只绿头蝇嘛。”

  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他感觉旁边那翠绿衫子吊梢眼见到秦子观的刹那,衣服的颜色都映到脸上去了。

  翠绿衫子看见秦子观,神色间满是厌恶:“你怎么也在这儿?”

  秦子观面上笑容更加灿烂。

  可是他并没有理会这翠绿衫子,而是高声对那黑衣服男人说:

  “喂,薛檀,让你的狗往旁边让让,没听说过好狗不挡道吗?”

  那面色白的像玉的男人原本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

  直到此时才终于慢慢抬起眼。

  他看见秦子观,眼睛微微眯了眯,然后薄唇轻启,把他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秦、子、观。”

  声音像他身上的熏香一样让人发冷不适。

  …

  古人的称呼其实是有些讲究的。

  如果是同辈,一般互相称字以示尊重。

  跟关系好的朋友,相互之间直接叫名也无妨。

  但若是有人连姓带名称呼某个人,这就叫“直呼其名”。

  说明这两个人关系一定相当不好。

  …

  晏辞在旁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心道这几人应该不只是关系不好。

  这明显是有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