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安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大公子的印象只存在于父亲昔日给他写的信里。

  那信中的字里行间虽然没有表现太多对这位大公子的情绪,但陈长安也能感受到对父亲这位大公子其实是有些微词的。

  自从几年前父亲随老东家回了白檀镇养老后,晏家在胥州的产业并由他代为管理。

  虽然胥州这个地方作为大燕数一数二的繁华之都,每年成百上千的商旅会途径此处。商队需要休息,需要吃饭,需要娱乐,那么客栈,酒楼,妓院就多。

  这座城里想要挣钱处处都是机会,来自四方的珍奇异宝会堆满胥州城内每一个集市和商铺。

  香铺也是如此。

  胥州每年新开的香铺如雨后竹笋,不过每到年关倒灶的香铺更是数不胜数。

  自从老东家从胥州离开回去镇上后,陈长安就知道他们东家的经营重心早已不在胥州,也许老东家年轻时在胥州也想开创一番事业,然而胥州的铺子始终没有多少起色,属于饿不死但也发不起来。

  若不是因为先前在常秀街的铺子位置很好,就算不怎么费心管理,每年还是有很多客官来店里。

  陈长安道,即便那个铺子没有卖出去,每年都在增加的店租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尤其是店里收入不增,而那位二公子和晏夫人经常来胥州的铺子带走大量的银两,所剩下的收入堪堪维持正常运营。

  店里原本的众人都很清楚,等再过几年,店铺收入就会连店租都交不起,所以有打算的,早就离开了,剩下的也是写对铺子有感情的老伙计和新来的青涩的毛头小子。

  陈长安并不知道为什么老东家没有将产业交给他素来宠爱的二儿子,而是给了这个之前一次也没有来过胥州的大儿子。

  但是他仍旧有条不紊地将铺子目前的情况说给他听,也委婉地提出了建议。面前的人听得很认真,甚至还将他所说的几点记了下来。

  “我知道了。”晏辞看着纸上的字迹,“这些天店里的事还要你来打理,至于生意上的事,我会想办法。”

  至于怎么想办法,当然是得先从调查附近的市场走起。

  晏辞站在门口,不时有路人从他们店门口经过,到旁边的药铺抓药,周围的店铺大抵都是凌乱着堆满了中药材的药铺,那些铺子前面架起的药炉里升起苦涩的药味弥漫着整条街。

  陈长安说的没错,除了抓药的人,恐怕没有什么人会往这条巷子走。

  ...

  晏辞回到北康坊,惜容已经烧好了饭菜,布置好桌子。

  “今天又去秦府了?”

  顾笙点了点头,让流枝把从秦府带回来的东西拿给他看:“外老夫人又让人送了几匹流光锦过来,还说明日让人过来给我们量定衣物。”

  他看着低头吃饭的晏辞,顺手把一缕滑落的发丝别在他的耳后:“夫君,老夫人和叶夫人还问你这几天怎么没去府上,要我明天带你一起过去。”

  “而且,小舅舅他还差人来找过你几次,不过你都没有在。”

  晏辞正吃着饭,被顾笙这个萌萌的叠词呛得差点喷出来,顾笙赶紧站起来给他顺气。

  “他找我做什么?”

  “小舅舅说,他要带你出去玩。”

  晏辞心想,他刚刚才知道自家铺子的窘况,现在哪有心情吃喝玩乐?

  这些天他一直在胥州几处最大的香铺观察,见那些个铺子无一不是祖上扎根胥州,发展两三代,到了如今已经形成了从采买原料到出售一整条完整的链条,根本不是学就能学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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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辞按照地图看了看原先那间店的位置,位于花街的另一边的街道上,旁边就是东西交错的大道。

  日落西山后,夕阳的余晖再也遮掩不住州府之中的万盏灯火,街边商贩摊子上高高挂起的灯笼可以将夜晚照的如同白昼。

  晏辞坐在车里盯着那点着灼热火光的街道看了许久,脑子里快速思考着。

  不一会儿,街边忽然响起了旋律欢乐的胡乐,人群中有着红发和雪白皮肤的美人跟着音乐飞快地旋转,艳丽裙摆在半空中画成一朵炙热的大丽花,浑身上下的金色首饰随着舞步叮当作响。

  在那些装点漂亮华贵的马车路过时,异族美人用不太流畅的异族语言讨赏,听到几声碎银落在地面的清脆响声后,立马笑靥如花地道谢。

  怪不得陈长安说以前的那件店即使不费心管理都可以年入千两,这么大的人流量,连路边的乞丐一晚上都能讨要几百文。

  他又朝来时的方向看了看,灯火越往那边就越阑珊。

  晏辞低头就着花街传来的灯火看着手里的几张纸,陈长安的话还在他脑子里回响。

  “原本店里的香师们都是和老东家一样,坚持制作传统香品的,不过自从铺子变卖后,最开始一段时间还有人留下,不过因为年前几个月,收入太差发不起工钱,能走的都走了。”

  …

  “公子——”

  一个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的轻薄的哥儿正动作熟练地扒着窗,手指已经勾上他的衣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的目光让晏辞产生了一种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儿肥肉的错觉:

  “公子,奴看你许久啦,怎么不进去?”

  晏辞思绪被打断,下意识要开口拒绝,却见小哥儿笑嘻嘻地打量着他,然后道:“公子是前几日和秦二爷说过话的公子吧,奴记得你呢。”

  晏辞愣了一下,听他这语气似乎很熟悉秦子观...不对,应该说整条街的哥儿都很熟悉他那幺舅。

  他还没有开口,忽然旁边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晏公子。”

  晏辞闻声看去,只见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面容英朗的少年,面带微笑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秦家那深色的质地上乘的家仆衣服,但是又和之前去晏家接自己进秦府的那个家仆的衣着不同,看着更为精致一些。

  一见这人,那扒窗的哥儿连忙放下手,趁着他赶人之前跑掉了。

  晏辞探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那秦府小厮上前一步,对他行了一礼:“回公子,小人名唤琳琅,奉二公子的命令,在这里等候晏公子。”他指了指身后热闹的花街,“二公子说,等到晏公子的马车经过的时候,就让小人带公子过去。”

  “他怎么知道我会经过这里?”

  琳琅笑道:“晏公子有所不知,您身后这条路到了晚上只有向南这处是有灯火的,公子说您一定会走这条路回府。”

  来之前,晏老爷便拉下老脸和他这几乎没什么联系的亲家母写信,就是为了晏辞到了胥州以后有个依靠,至少别太快饿死。

  秦老夫人或许因为对早已离世的幺女的亏欠,对他和顾笙这两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和外孙夫郎也是很关切,还特地让自己的幺儿带晏辞熟悉一下胥州城。

  晏辞没再迟疑,将那纸条折叠好放进袖子里,下车随着这叫琳琅的家仆进了那光怪陆离,满目缤纷的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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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整个胥州城最有名的销金窟。

  上一次经过这里时,晏辞在马车里没仔细多看,今日步行进入,他这才发现这条长街是由许多楼子组成的,一个接着一个林列在路的两旁,从头走到尾至少要半个时辰。

  从两侧楼里传来的各种丝竹声和哥儿咿咿呀呀唱曲的声音,与男人们的谈笑声恭维声觥筹交错声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

  胥州百姓对这种声色犬马纵横之所并不太抵触,也可能因为青楼的营生是胥州收入主要来源的一部分,大部分人都是见怪不怪。

  琳琅在前面一路,晏辞跟着他,路边两旁的楼子里不时有哥儿朝他投来目光,两个人直到走到长街最高,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座楼前。

  这座楼比其他的楼都要高,外面大门之上点缀的金碧辉煌,门两侧上方挂着的琉璃花灯做工更是繁琐精妙。

  晏辞脚步一顿,心里本能升起一丝抗拒来。

  那边琳琅却没有从正门几个迎客的哥儿之间进去,而是引着他去了后门,进门后顺着一条台阶直接上了三楼。

  晏辞默默观察着这座楼的环境,只见这楼跟前面那些充斥着各种欲望的花楼相比,更像是一个被古典艺术品装点的高级会所。

  尤其是上了三楼以后,外面嘈杂的笑声捧场声几乎就听不见了,只能听见一阵飘渺的古琴声。

  琳琅直接引着晏辞进入三楼最大的一个雅间,甫一推门,一阵异香便迎面而来。

  这香味不同于外面的脂粉香和酒香混合的味道,味道清远独特,连一向对香味挑剔的晏辞都舒展了眉头。

  他往里看去,这房间并不是如同他想象中的电视剧里的青楼那般,布置的艳丽而张扬。

  相反这个房间格外古色古香,镂空的屏风后面放着一张黄花梨雕梅小方桌,上面摆放着一套精巧的琉璃酒具。

  一旁还设置着一张黑漆钿花纹香案,一个楼里的哥儿正跪在软垫上认真地打着香纂。

  而房间的另一侧,不是墙壁,而是半人多高的悬空雕花栏杆,透过栏杆,可以清楚地将楼里面所有景象收入眼底。

  秦子观此时就靠在栏杆旁的椅子上,侧身兴致勃勃地朝下看着。

  而他身后还站着一个跟琳琅身高一致,穿着同样衣服,笔挺站立的少年。

  琳琅率先过去,在秦子观耳畔低声说了几句,秦子观这才回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晏辞:“大外甥,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过来。”不等晏辞说话,他抬手招呼道,“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不用这么拘谨。”

  谁拘谨了???

  晏辞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往他对面的椅子上一坐。

  而琳琅则走上前站在他身后,和站在秦子观身后的少年一左一右…

  像一对门神。

  晏辞刚想开口问他让自己过来做什么,对面的人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下面指了指。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朝栏杆往下看去。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整个青楼里面视野最好的一处。

  栏杆外面是悬空的,一阵古琴声自下而上传来,青楼最下面的一层,正中间搭着一个台子,此时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哥儿正在上面抚琴。

  晏辞虽然看不清下面人的样子,但是这琴音却是直接贯进他的耳朵里。

  琴音铮然直上,如滔滔明月,朗朗清霜,余音绕梁三日之流不过乎此。

  只听着琴音,让人丝毫无法想象这竟是出自青楼里的哥儿之手。

  一曲终了,掌声喝彩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真不愧是花魁,人漂亮不说,这琴弹得可真好!”

  “要不怎么说是头牌呢,能听他一曲就算花千两银子我都愿意!”

  ...

  秦子观轻轻吐出一口气,在铺天盖地的掌声里侧头问道:“好听吗?”

  晏辞略一忖度:“玉轸清越,曲韵流金。”

  秦子观笑了起来:“大外甥你还挺会说的。”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下方,桃花眼凝视着抱琴谢幕的哥儿:“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真是好曲。”

  晏辞闻言微微诧异,忍不住道:“...你跑这里来听曲?”

  秦子观还在回味着琴音,随手拿起旁边的青花瓷盏放在唇边:“不然呢,来嫖吗?”

  “...”

  折扇“哗”地一声响,他指着下面:“胥州最有名的琴师,没有人比他更懂琴曲。虽然你来晚了,但是你运气好,好歹还听了个尾巴。”

  他用的不是“花魁”,也不是“乐伎”,而是“琴师”。

  晏辞没有回答。

  秦子观放下茶盏:“你去依水巷看过了?”

  “刚从那边回来。”

  “是不是很穷,还很破?”

  “…去那边的人是少一些。”

  秦子观嗤笑一声:“那条街以北是城里最穷的地方。你要是真有店在那边,我劝你长痛不如短痛,趁早卖了。”

  “卖了?”

  “现在把铺子转卖出去,至少还可以能付清工钱和店租,不然再过一两个月,你就等着负债吧。”

  晏辞盯着他。

  “你不信。”秦子观乐了,放下茶盏,随意摆了摆手,那打香纂的哥儿便立马站起身退下,“依水巷那地方没人愿意去,那里的店,一年到头的银钱交完店租就剩下不到一半了。”

  “这种铺子你不赶紧卖了,是开了个店,还是供了个爹啊?”

  晏辞心想,你说的容易,卖了店以后靠什么吃饭,当你跟班吗?

  于是他继续保持沉默。

  “大外甥。”秦子观完全不在意他的神情,展开折扇,依旧是懒洋洋的语气,“虽然我们俩才见了两次面,不过我答应了老太太好好照顾你,所以,你放心。”

  他在扇子后面朝晏辞眨了眨眼:“舅舅不会亏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