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辞要去的北康坊,就在胥州城的东北角,临近北城门的地方。

  他送走了卓少游,并且给他留了一个地址后,便让阿三驱车前往此处。

  因为先前晏老爷只在胥州待过几年,这处房子便是当时购置临时居住的,规模不大,但是容纳他们几个人倒是绰绰有余,原本是一直租出去的,直到年前为了给他们留地方,这才收了回来。

  北康坊的屋子在北大街和东大街交接的坊间,往南便是热闹的集市。

  除了主屋和耳房,还有两间厢房,前院有马厩和供下人们居住的后罩房。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房子虽然比不上白檀镇的晏府华丽,但好歹该有的家具都有。就像别人说的那样,胥州这地方寸土寸金,能有个房子已经不错了。

  阿三将马车上的货物卸下搬进屋子,屋子明显有段时间没住人了,家具和地面上已经落了一层灰尘。晏辞这次来本来就没带什么人来,正准备几个人一起收拾下屋子,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晏辞闻声走出,因为之前搬东西的缘故,大门没关,他正看见一个穿着深色的家仆模样的少年站在门口,身后还有一辆朴素的马车,几个穿着同样衣服的仆人站在车前。

  他略微惊讶,眼见那小仆身上虽是家仆的服装,但一眼见到便知布料上乘,衣形更是裁剪得当,眼见着竟是比白檀镇某些富贵人家穿的衣服都要好。

  那小仆恭敬地站在门外等着,见到晏辞,似乎知道他的身份,上前行礼道:

  “公子,小人是秦家的家仆,老夫人听闻公子已经携夫人到了胥州,特命小人立刻来接公子和夫郎去府上,今晚在府上备宴招待二位。”

  晏辞暗自忖度:这么快?

  看到晏辞略有些惊讶的声色,那仆道:“公子无需惊讶,是先前城门都指挥使看了公子的路牒,才特遣人去府上告知主人公子入城之事。”

  晏辞仍有些迟疑:“可是在下一路风尘,尚还没有沐浴更衣,就这样去贸然拜访,恐怕会失礼。”

  小厮笑道:“主人家已料到公子的顾虑,并且担心公子初来乍到人手不够,所以遣了几个小奴过来服侍。”

  他微微侧身,让身后几个年轻的奴仆鱼贯而入,拿着屋里原有的,或是自行带来的器具,各司其职,不一会儿就将屋子打扫干净。

  打扫完屋子后,又将他们带过来的物什按分类摆放整齐,一直到服侍两人着装整齐,方才放下手中的物什,像进来时那样鱼贯而出。

  几人全程未置一词,一看便是训练有素。

  晏辞怔然地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

  他到现在为止对秦家一无所知,也不知秦家对自己的态度如何。

  毕竟先前从晏老爷口中得知,原主他娘当时可是不顾父母反对毅然离家的,听说还闹了一场。

  原本他还有些忧虑,但是现在看来自己似乎忧虑过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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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家的小厮赶着马车在前面带路。

  阿三驾车跟在后面,晏辞对胥州城还不是很熟悉,但是窗外这条路不是他们来时的路,这条路沿着最热闹的街市一路向南。沿街两侧都是琳琅满目的商铺,顾笙看着那些铺子前花花绿绿的招子挪不开眼,就连晏辞也是微微吃惊。

  街上人来人往呈摩肩接踵之势,沿街随处可见穿着异族服饰的女子随着乐声载歌载舞。

  直到路过一条看着极为繁华的街巷,两侧的小楼之中欢声笑语丝竹弹唱声不断。顾笙好奇地朝外面望去,只见街道两边都是被绚丽的灯火点缀的楼阁,五光十色,在夜色下缤纷绚烂。

  这条街不算很宽,可是楼的门口停满了马车,人声鼎沸,顾笙的眸子里倒映着漂亮的灯火,看的如痴如醉。

  他何时见过这么漂亮的店面,而且那店面每个都有三四层高,每一层都有刷着朱漆的栏杆,更有趣的是,不少穿着鲜艳轻薄的姑娘和哥儿正将身子趴在栏杆上朝下望。

  顾笙抬头好奇地看着他们,上面那些哥儿穿的好看极了,额上点着漂亮的花钿,说话也是又软又细,不时发出一串笑声,朝楼下的人大胆地招着手里的帕子。

  这样一直经过了几个这样的楼,他终于收回目光,忍不住问道:“夫君,这些楼是做什么的,那些哥儿他们穿的好漂亮。”

  其实一进到这里,晏辞生来敏感的鼻子捕捉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这味道使他鼻腔发痒,忍了许久才没打喷嚏。眼见顾笙已经问了,晏辞掀起帘子看着窗外。

  楼上面穿着五颜六色的哥儿正朝下看着这俩马车,忽见他探头,仔细看了看,接着便相互接耳私语,咯咯笑了起来。

  再然后,一张染着香味的帕子像蝴蝶一样轻飘飘地从上面飘落,擦着晏辞的鼻尖落下去,在车轮下化成一滩香。

  晏辞顿时鼻子发痒,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赶紧把头缩回来,目光却落在街边停着的马车上。那些马车各个做工精良考究,一看主人就是非富即贵,拉车的马儿各个毛色锃亮。

  就那么随便扫上一眼,晏辞就从中看到好几匹好马,五花金钱骐,白尾胭脂骝...他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眸光一滞。

  一个楼门口正安静站着一匹生着银鬃银蹄银尾的马。

  配着黑色的皮制马鞍,毛色乌黑,浑身没一根杂毛,唯有四蹄处生了一圈银,在一群毛色各异的名马中也是极为出挑,美的不可方物。

  晏辞盯着那匹马,探头问前面的阿三:“阿三哥,你看看那是什么马?”

  阿三放慢了马车的速度,仔细盯着那马看了几眼:“你看那马除了蹄子尾巴和鬃毛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就像是乌云挨上白雪,所以这种马又叫做‘乌云踏雪’,是万里挑一的好马。”

  晏辞又看了几眼,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口哨声,接着一个慵懒清晰的声音从上方丝竹噪杂处传来:

  “好马。”

  他抬头看去,只见靠窗的二楼,一个生着桃花眼的公子哥正垂眸看着他的马,还朝他那两匹乌越骊举了举手中的琉璃杯。

  晏辞还没来得及回话,结果下一刻那人就被身后几只纤纤玉手给拉了回去,消失在了窗口:

  “二爷,你今天不把这些喝完,奴家可不放你走~”

  晏辞回身拉上了车帘。

  顾笙一直等着他回答,充满求知欲的乌黑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晏辞转头看了看他半是好奇半是迷茫的样子,伸手在他脸上揉了揉:“想要新衣服就要跟你夫君说,这样光看可不行。”

  顾笙的小脸被他揉捏了一番都变了形,好不容易握着他的手指把他摁下去:

  “我没有要新衣服!”

  晏辞捏了捏哥儿的鼻头:“别看了,这里可不是哥儿应该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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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时,马车停了。

  晏辞透过窗帘的缝隙看了看外面,只见这是一片很安静的坊,跟外面那些繁闹的街市相比,这里就像是现代高档的别墅区。

  而他们所停的地方,就像晏家单独坐落在白檀镇一条街一样,面前这座被高高的围墙环绕的府邸坐落在一处小山前,后面那处小山也不知本就在此,还是人为所筑,上面栽满了形态各异的花树。

  晏辞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外面便有同样装扮的小厮便上前给他们掀帘子放脚凳。

  晏辞先一步下车,顾笙随后,待他站直了,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府邸。

  前门石阶两侧放着两只坐莲墩石雕,上面的动物像狮子又不像,看起来倒像是神话中的貔貅。石阶之上,是比晏家至少宽出来两倍的大门,之上悬着一块牌匾,上书秦府二字,黑底金字。

  晏辞的目光在那金字上多停了一瞬,古代没有可以调出金色的颜料的矿石,唯一有的就是金子,所以那字极有可能是用金粉涂成。

  不等他多想,大门向内开,一位穿着墨青色缕金坠珠绫罗裙的夫人扶着身边丫鬟的手上前,身后跟着几个穿着不错的仆从。

  这夫人生得大气明媚,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年龄,见到他们便笑道:“我刚才还在屋里等的焦急,接着便听到外面有声音。想来这位便是外甥了,你没见过我,我是你大舅母。”

  晏辞知道原主母亲上有一兄一姐,这位想来是他大舅的夫人柳氏,不敢怠慢,正要行礼,柳夫人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何必行这些虚礼。”

  她又转向顾笙,笑着点了点头:“外甥夫郎也是个标志的人儿,这一路车马劳顿怕是累坏了吧?”

  顾笙忙与她见礼,虽然顾笙人前怯了些,但是关键时候该有的礼数不会出差错,柳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外甥儿,你快快随我去府中吧,你外祖母自听你们进城便急着见外孙,莫要让她等急了。”

  秦老夫人便是秦家家主的母亲,原主母亲的生母。

  虽然众人都称她一声老夫人,但实际上不过花甲之年。等到晏辞被引进屋,他看着眼前鬓发乌黑,保养的极为得当,比柳夫人更加雍容大度的夫人,就算说她四十岁也不会有人怀疑。

  秦老夫人在两个嬷嬷的搀扶下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见到晏辞:“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就是我那苦命女儿的儿子吗?”

  晏辞也不敢懈怠,恭敬拜之,唤了声外祖母,并恭顺解释了自己为何到了城里没有立刻拜访秦家的原因。

  秦老夫人拉住他不让他行礼,细细打量着他,不多时泪水先行:“这孩子...眉眼竟是跟鸢儿一模一样!”

  她以袖掩面:“当年她爹一气之下不许她回来,这孩子性子打小就倔,这么多年也不知给她娘亲写封信...如今再听到消息竟是已经撒手人寰。”

  秦老夫人思女心切,拉着晏辞哭述着,柳夫人忙上前拿起帕子给她拭泪,一旁的顾笙被这气氛打动,眼看着也要哭了出来。

  晏辞轻声安慰秦老夫人良久,她这才渐渐从悲伤中缓过来,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她关照了晏辞几句,又转向顾笙,打量了一番似乎颇为满意的样子,柳夫人道:“先前老夫人还与我担心外甥儿有没有婚配之事,如今看来不仅有婚配,还是个讨喜的主。”

  秦老夫人笑着拉着顾笙的手:“也是个好孩子,正巧内院只有臻儿一个哥儿,你来了,没事便陪他说说话。”

  她看向晏辞,也许是思念女儿离家多年,虽已不在人世,好在自己这个从没见过的外孙还让她满意,在众人的安慰下情绪也渐渐缓和起来,与晏辞道:

  “今日本想把大家都叫回来,让你认识一下,不过这会儿你大舅还在船厂,许是晚些回来。你二姨母不方便过来,等改日我让她回来,你好生见过。”她又转向柳夫人,“英儿呢,在不在府里?”

  柳夫人忙道:“老夫人,英儿今日去私塾了,想来快下学了,妾身已经遣人去接他了。”

  晏辞之前也打听过了,如今秦家当家的是他母亲的长兄,也就是他大舅。他还有个二姨母,如今已嫁了人,不住在秦府。至于这个英儿,应该就是大舅的儿子。

  晏辞原来的世界里除了祖父就没什么亲戚,如今这血缘关系他得仔细理一理才能弄清。一顿思考后,大概就知道有几口亲戚了,略显胸有成竹。

  只听老夫人又问:“那小观去哪里了,不是跟他说今日可能有客登门,让他好生在府里待着吗?”

  一向得体的柳夫人面露难色:“老夫人,小观性子洒脱,在府里他只听您的,就算妾身想管也...”

  秦老夫人叹了口气,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这府上的当家主母,他不听你的,你不会拿出些气势管教他么。”

  不等柳夫人回话,转而对旁边的一个小厮道:“还不快去把他叫回来。”

  那小厮忙道:“奴这就去寻二爷回府。”

  ...

  晏辞眼见那小厮急急忙忙出去了,似乎生怕晚了一步就寻不到人了。

  他正琢磨着这位“小观”又是哪门亲戚,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

  那马蹄踏在路面上的声音清脆至极,由远及近传来,在坊间显得格外清晰。

  晏辞好奇地朝外望去,只见一匹黑身银马银鬃银蹄的宝马从街的那头纵横而来,快到门口时长嘶一声,在背上人的低喝声中猛地停下,前蹄凌空,随即落下。

  随即那马背上的人动作干净利落,潇洒地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一旁候着的仆从。

  晏辞微微挑眉,好一个纵马踏花的少年郎。

  那出门寻人的小厮一见他顿时长松了一口气,一脸欢喜地迎着他进门来。

  等那人大步走来,晏辞看着他,竟然有些眼熟,似乎有少许印象。

  他略一思考,想起来这人正是方才来的路上,经过花楼时看见的那个夸他马的公子哥。

  这人银冠束发,一身内里衬银缎的墨黑袍服,脚上踏着一双漆黑的长靴,锦袍下摆随着步伐而起落。

  这人原本是径直朝门里走来,结果目光却率先在门口那两匹乌越骊身上停了一瞬。

  等到进门至正厅,晏辞方才看清他的样子。

  这人生着一双比寻常人漂亮太多的桃花眼,他微微扫了一番屋子里的景象,最后才看向晏辞:

  “这位兄弟,门口的马是你的?”

  “什么马不马的。”

  秦老夫人一见到他,立马笑着唤他过来,声音里竟满是宠溺纵容:

  “你这小子,都跟你说了今天有客人要来,怎地还跑到外面胡耍?”

  那黑衣公子俊眼修眉,眉目间有些许倦怠,眼尾自带一丝恣意风流,五官漂亮不失英挺,气度张扬不失礼数。听着秦老夫人的笑骂,他丝毫没放在心上:

  “谁知道人什么时候来,您让小厮差人叫我便是,他们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话毕这才看向晏辞,打量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晏辞觉得他对自己的马的兴趣,应该要比对自己的兴趣高。

  晏辞暗自忖度,刚才听老夫人说过大舅有个儿子,眼见这年轻公子年龄相符,想来应该就是他了。

  他见这人与自己年龄相仿,一时不好开口,只好站在原地等着秦老夫人告诉他,这人他是该叫表哥还是表弟。

  正在思考时,忽然听到那黑衣公子开口:“这位。”

  晏辞抬起头。

  那年轻公子微微侧头打量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桃花眼里笑意渐浓。

  他朝他微微抬起下巴,似乎知道晏辞在想什么一样,笑道:“我可不是你的某位表哥或是表弟。”

  晏辞怔愣了一下,只听秦老夫人无奈地叹了一句,拉过这人:“好孩子,你莫要理他。”

  她指着他对晏辞笑道:“这是我那不争气的老幺,你娘亲的嫡弟。”

  “按辈分的话,你要叫他一声小舅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