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府书房里的书册众多,之前晏辞在自己的小院里时没有什么书可看,如今回了晏府,发现那些书架上有不少志异类怪谈和封面看起来十分野的野史。

  现在他最喜欢的事,就是闲暇时带着他最爱的竹制躺椅在晏府前院的树下看书。

  每当看到他靠在躺椅上时,府里的下人们都会自行远离此处,无人来打扰。

  如今已经入了十一月,天气转凉,白日里阳光却是正好,阳光自树影间穿过,斜斜打在晏辞身上,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树影,枝头偶尔有残存的落叶旋转而下,掉落在发黄的书页之上。

  他在阳光烘烤的暖意中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书,不多时,院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一个护院打扮的仆从快步走到他跟前,说沉芳堂的管事带着两个异族人在晏府门口,想要见他。

  晏辞点了点头。

  不多时,店里的管事就走了进来。

  紧跟他身后的事两个看着有些拘谨,穿着燕朝普通百姓服装,但是有着浓眉大眼阔嘴唇的棕色皮肤的南洋商人。

  那个商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晏辞面前的竹案上,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拳头大小四四方方的,上面雕刻着繁琐花纹的锡制匣子。

  那商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晏辞,口中一直不停用一连串听不懂的语言说着话,一边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晏辞自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旁边的管事为了连忙道:“少东家,你要的奇楠香,我写信给各个州的分店,辗转反侧整整七天,终于找来两个从真腊来的商人,他们手里又正宗的奇楠香。”

  晏辞见他一脸诚恳,肯定他的努力:“辛苦了,出门前去找陈管家领些银两。”

  辛苦的确辛苦,就是这成语运用还得多练练。

  管事说,那两个真腊商人是不远万里过来燕朝做生意的,如今要南渡回国,想将身上最后的一块奇楠木出手。

  奇楠,又被称为奇蓝,伽南。

  是熟结沉香的一种,堪称沉香之最。

  这种香料只产于燕朝东南海上诸国的深山之中,因为产量过于稀少,采摘下来的香料几乎全部贩卖出口,而岛上如果有人敢擅自采摘奇楠,则会被处以断手的酷刑。

  又因为这东西价格极为昂贵,识货的人又少,大多数人就算想要也怕买到假货,不敢轻易入手。

  “这两个真腊人今天就要南下去舶岸了,所以想找个行家把这奇楠出了。”

  晏辞道:“打开看看。”

  管事的连比划带猜,终于用生涩的语言与那两人沟通明白,两个人立马点头,其中一个就小心翼翼地将那锡制匣子的盖子打开。

  晏辞探头往里看去,只见里面还有一个稍小一点的圆形匣子,也是锡制,和外面的匣子之间的空隙用蜜蜡严严实实地密封起来。

  两个真腊人拿出随身的异域风格的弯刀,沿着那厚厚的白色的蜜蜡将里面的匣子撬出来,打开这个圆形的匣子,最中央放着一块木头,被同样色泽的香末深埋其中,只露出最上面的一点。

  真腊人用一块干净的布裹住手,小心地将木头从香粉中挖出来。

  他手上的,是一块儿拇指大小,色泽乌黑,微带红润之色的不规则木头。

  晏辞见这“藏香”的方法还很地道,又见这木头表面紫黑,油脂分布十分均匀,紫黑色的油脂均匀地遍布了木头的表面,刚一打开盖子,一种充盈馥郁的香味便迎面扑来。

  这味道一出,即使在有风的室外,几人都是情不自禁地深吸几口。

  两个商人用听不懂的话说着什么,管事则兴高采烈地对晏辞说:“少东家,我说什么来着,就冲这味道,绝对是上上品!”

  的确,在这个时代,想要香料作假不是不可以,但是味道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仿制不了的,是真是假,一闻便知。

  “盖上吧。”晏辞做了个手势,“我要了。”

  管事又生硬地操着真腊语与那两人说了几句,两个人听完不住点头。

  这块拇指大的奇楠最后以三百二十六两的价格入了晏辞的手。

  管事一听到这个价格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咋舌,若非少东家亲口说这东西值这个价,换作别人,他都以为这人被骗的裤子都掉了。

  眼见晏辞面不改色,管事心想,少东家这回可是真赚到钱了。几百两的东西,在镇上值一座小一点儿的带院子的宅子,说买就买。

  两个真腊人走后,他忍不住问:“少东家,你买这奇楠是要做什么啊?”

  据他所知,这种奇楠木一般在京城十分流行,是那种有钱家的公子哥用来做扇坠,或是手把件的最好选择,不过看着少东家平日里身上连个装饰都没有,也不拿扇子,花这么多银子买这东西干嘛。

  晏辞坦然道:“这不是少夫人生辰快到了吗,送他个小玩意。”

  管事闻言就明白了,这少东家平日里连个银饰也懒得戴,也只有给少夫人的东西上舍得花这么多。

  “那少东家可是要给少夫人做什么装饰?要不要我去店里找几个手巧的工匠过来制图?”

  “不用。”晏辞用布裹着那块奇楠在指尖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扬起嘴角,“我亲自制图雕刻。”

  -------------------------------------

  苏青木前些日子打了个胜仗。

  就在晏辞摆了赵安侨一道以后,他瞅准时机,跑去镇上说服了李承甫在内的,几个镇上一直受压迫的小香铺主人,共同在一匹淡色粗布帛上写上赵家的罪行,并在下方共同签上名字,会写字的写字,不会写的按手印。

  拿着这样一份控诉赵家仗势欺人的“百人书”,并且率领这群人风风火火冲到衙门门口,陈述赵家先前的种种恶行。

  那些一直被赵家压榨的小香商们有不少人被赵家拿去香方的,此时皆是已忍耐多时,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墙倒众人推,这件事之后,赵家不得不变卖店铺和农田,彻底宣布破产,至于赵家先前骗去的其他人家里的香方,也重新回到各家手里。

  有了香方,苏青木又雇了几个香师,终于在四时香铺开店这么久以来,上架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香品,至于晏辞之前给他的那些香方,当然要还给他。

  他跑来找晏辞得时候,后者正在自家工坊的一个角落的里,手里拿着工具。

  苏清木道:“我这香虽然没你的那般好,但怎么说也是我苏家祖传的,我相信以后总有办法能将它发扬起来。”

  “不用给我。”晏辞看着那些方子,“你留着就是。”

  他没忘记苏青木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他,还千钧一发之际冒着危险把他从火里拉出来。

  这人不只是他的挚友,还是他的恩人。

  苏青木见晏辞神色语气坚定,也不好再多说,看着他此时一身白色的里衣,两只袖子撸起到肘部,手里拿着锉刀,正对一块儿木头精雕细琢,十指和手掌上沾满了香粉。

  苏青木凑过头去,好奇地问:“你这雕的是什么?”

  只见晏辞面前一堆切成小块的木头,上面用炭画出均匀的圆形,他正在用锉刀一点点沿着那些痕迹一点点磨成圆珠的形状。

  整个过程十分繁琐又麻烦,那木头质地又软,不像硬一点的木材方便打磨,稍不留神就会留下痕迹。

  此时他正在雕着一个拇指大小,黑色泛紫的木块。先是勾勒出花瓣的形状,然后再用刻刀一点点雕刻。

  层层叠叠的花瓣簇拥着中心的芯蕊,每一瓣花瓣形态都不一样,或卷或翘,或含或放,虽然这还是个半成品,但已经能看出成品该是怎样的精致来。

  苏青木眼睛一转,明白了:“给顾笙的吧?”

  晏辞盯着那木头:“他不是要过生辰了吗,送他的礼物。”

  “嚯,这雕工厉害啊。”苏青木拉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看着他的动作啧啧道,“你还真是个情种。”

  “给自己夫郎做礼物,那不是理所当然嘛。”晏辞并非只是会制香,他以前无事的时候就会雕些小东西来,不过这么认真还是第一次。

  毕竟他向来宝贵自己的鼻子和手,这世上没几个人值得他用这双宝贵的手干这精细活儿了,顾笙首当其冲算一个。

  他抬头看了一眼苏青木:“你最近怎么样?”

  他这些天一直忙着自家生意,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一直没问苏青木的情况。

  苏青木听到他这么问,顿了一下:“嗯...就那样呗。”

  这一下不太自然的停顿令晏辞抬起头:“哪里不顺?我能帮什么忙?”

  “嗐,不是生意的事。”他挠了挠头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你还记得我那个舅吗,就是在容州的那个?”

  晏辞点头:“当然。”

  最开始他和苏青木两个人艰难经营铺子的时候,就是从他舅舅那儿弄来的香品。

  苏青木反向跨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倚在椅子背上:“晏辞,我舅舅前两天来信,说容州提举司中职位有空,召十五岁以上的年轻男丁入司当职。他写信给我,想让我去碰碰运气。”

  “虽然应该是最低等的小吏...但那里毕竟是容州嘛。”

  容州是燕朝最南部,也是燕朝人口超过五十万的州府中位于最南端的一个,沿海设立的容州市舶提举司负责舶船蕃货入关、征榷外来商货之事,其州府海上贸易极为发达,民众生活富庶非常。

  晏辞握着锉刀的手一顿,他抬起头:“市舶司?”

  苏青木点了点头,接着又挠了挠头,似乎很纠结:

  “我这不正在考虑吗,我还是觉得我不适合经商,我这人人太直,不会说话,还容易的罪人,不像你和珠儿。”

  “而且你年后就要去胥州了,珠儿也有自己的打算,我也得为自己以后做点什么了。”

  晏辞放下手中的锉刀。

  他张了张嘴,心里有些沉,想说什么也不知怎么说。

  然后他认真地想了想,道:“容州地处燕朝南海岸,贸易发达交通便利,繁盛程度不输胥州,机遇会很多。若是刚去那边可能不适应当地生活,不过你舅舅在那边,有亲人在,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如果你已经决定了,那么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白檀镇太小了,没人愿意在这镇上终老一生,所有人都年轻,所有人都想出去看看。

  苏青木大力点头,似乎很高兴晏辞赞同他:“我也是这么觉得。”

  晏辞又问道:“那珠儿呢?”

  “珠儿有自己的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像我,从小到大她总有办法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两个人同时沉默,气氛一时变得有点儿重。

  过了一会儿,晏辞开口道:“再过几天就是顾笙的生辰,府里设宴,你和珠儿都过来。”

  苏青木松了一口气,嘿嘿笑起来,他直起身子:“放心,我们肯定第一个过去。”

  说罢,他又想到什么,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试探着问:“对了,晏辞,你放在我铺子里那个香,已经窖藏半个月了...应该差不多可以打开了吧?”

  晏辞一锉刀下去差点刮掉手上一块皮。

  差点把这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