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话一出,再次成为全场焦点。

  张知县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地问:“哦?还有一道香?”

  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你自己刚才都已经认输了,现在又出什么幺蛾子,难不成以为故弄玄虚你就能赢不成?”

  其他人纷纷附和,王朋兴冷笑道:“再怎么费力也是跳梁小丑,现在乖乖退场还能少丢点儿人。”

  “输了就是输了,还在这儿赖着不走做什么?”

  晏辞站在前面,听着身后一众人各种冷嘲热讽,面上既没有羞愧,更没有羞愤地调头就走。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语气带着奇怪:

  “我刚刚只是承认衙香的味道更好一些,什么时候认输了?”

  众人皆是一愣。

  这人在说什么?

  他都已经承认衙香更胜一筹,那不是承认输了是什么?

  王朋兴带头嗤笑一声,轻蔑道:“脑子坏了吧?”

  那几个跟晏方交好的人纷纷笑出声。

  晏辞没有理会他们或惊讶或不屑的表情,转身施施然朝着张知县作揖道:

  “大人可否让草民一试?”

  张知县看着他,虽然不知这年轻人在作何打算,但是他直觉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晏辞。”他叹了口气道,“以前的斗香会从来没有额外给人一次机会的道理。”

  其他人一听,都忍不住笑出声。

  晏方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晏辞,想着一会儿出了门就找人狠狠收拾他一顿,再把今天的事宣传出去,非让他成为镇上的笑柄。

  然而又听张知县接着道:

  “不过本官欣赏你,就破例给你这次机会。”

  晏方皱着眉。

  王朋兴上前,凑在他耳边小声笑道:

  “晏方兄别怕,这废物再拿出多少香都没用,就他还想胜过你,真是做梦!”

  他身后众人互相对视一番,目光中交换了一下意见。

  “我听说他在家的时候就是个只会喝酒的草包,没想到果然如次。嫌自己不够丢丑,非要在人前出相。”

  “哈哈,说不定这就是人家的计划呢,反正都已经输了,不如多在知县大人面前多露几次脸再走。”

  ...

  晏辞不再说话,只是朝着张知县深深作了一揖,接着转身再次在那团垫之上跪下。

  众人皆看着他的动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就连堂上的张知县和傅老都微微前倾了身子。

  晏辞从袖子里再次掏出一个香盒。

  这香盒与刚才盛装帐中香的小盒子一般无二,同样是最普通,市面上几文钱一个的白瓷香盒。

  他打开盒子,将里面的香粉一点点用香匙取出,依旧用刚才那独特的“熏香”方法,把香粉仔细地搁置在薄薄的云母片上。

  接着他点燃炉下的炭,然后放下手里的香具,安静地跪坐等待。

  他身后的众人都伸长脖子想看他在干什么。

  只见他就这样安静跪着,一言不发,等了片刻有些不耐,就连张知县都微微蹙眉。

  就在有人想开口问他在故弄什么玄虚时,忽然一股带着淡淡花香的馥郁香味缓缓升腾而出。

  那香气逐渐升腾回旋而上,一点点蔓延在大堂上空。

  所有人的嘈杂随着这香味的升腾一点点散去,眉目间的不耐化成无法言说的惊诧。

  ...

  如果说鹅梨帐中香代表着南唐烟雨之下最后一抹情深;

  那么开元帏中香就代表着盛唐富贵而自由的灵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晏辞微微仰头看着空中那缕轻烟。

  那丝轻烟在他眼前一点点幻化成一个裸臂着钏,绯袄锦袖,绿绫浑裤的美人。

  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

  她赤着脚怀抱琵琶,飞舞的彩衣幻作七色祥云。

  回眸间,笑颜胜过正艳的牡丹。

  她随着由远及近的虚幻鼓点踏着舞步飞快旋转。

  在她的不断旋转的舞步之中,亭台楼阁,轩榭廊坊,玉宇宫阙自她身后拔地而起。

  盛世纷繁化作薄雾,勾勒出那千年前万国来朝的旷世之景。

  鼓点渐急,乐声不断。

  她轻笑着,终于在不断盘旋上升的古乐声中一跃而起,随着那看不见的天梯腾空而去。

  琵琶余声伴随漫天花瓣,化为盛世留给后世的最后一声绝响。

  这也是这支开元帏中香,又被称为“贵妃帏中香”的原因。

  ...

  晏辞盯着那烟缓缓散去,方才一点点将自己的魂魄拉回来。

  这才是完整的“开元帏中香”,可笑的是,晏方偷了一道自己还没完成的半成品去,半点精髓都没复制到。

  而在加入前几天处理后的甲香,他到底还是把这道代表盛世的古香复刻出来。

  晏辞在心里暗叹一声,果真美轮美奂。

  然而此时堂中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人都凝神在那香气中久久伫立,仿佛追寻着一个华丽又虚幻的梦。

  张知县深吸一口气,继晏辞以后第一个回过神。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凝重:

  “这道香,也是你做的?”

  众人在他的这句问话里,方才回过神来。

  有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晏方的香炉:“这,这香的味道怎么跟这个如此相像?”

  不对,不应该说是相像。

  非要比喻的话,如果说之前那道香是模仿壁画跳出胡旋舞的舞姬,那这支香就像是从壁画里幻化成形的飞天。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看看安静跪着的晏辞,又看看一旁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晏方。

  “你...”晏方猛地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晏辞,指节被他的力度捏的“嘎嘣”作响。

  张知县终于沉声问堂下的晏辞:

  “你这道香是怎么回事?”

  晏辞平静地道:“回大人,本来这支香才是草民参加这次香会的香品。”他顿了顿,“然而这道香的香方半个月前被人偷了去。”

  “所以草民不得已,才在最后几天做出这道帐中香参会。”

  他平静地将自己之前的遭遇说完,接着叩首道:

  “请大人明鉴,还草民一个公道。”

  晏方猛地跳起来道:“你放屁!”

  他冲到前面,直接跪下了,指着晏辞道:“大人,他一派胡言,这香明明是草民做的。”

  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指指着身后周围的人:“当时草民制出这道香的时候,还特意在陈记当着他们的面点了,在场那么多人都能帮草民作证!”

  他指着晏辞喝骂道:“分明是他嫉妒我,不知从哪得到的方子,故意污蔑我!”

  张知县面色越来越沉重,看着堂下各执一词的两个人,问着那些战战兢兢的人:

  “你们在座有谁能证明他说的话?”

  那些人有一部分是那天和晏方一起喝酒的,都是亲眼看见他点的线香,然而晏辞这道香太过出彩,实在很难让人想象这是仿的。

  就在这些人犹豫的时候,只见跪着的晏方突然回头,狠狠剜了他们一眼,众人忙道:“大人,这香第一次出现在镇上的确是晏方公子点的...”

  张知县眉头几乎拧在一起,目光又看向晏辞。

  晏辞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直起身。

  然后在众人注视下,从怀里拿出厚厚一摞纸,将它轻轻放在面前的香几上,与那香炉放在一起。

  接着他抬头,坦荡地了看看堂上众人,又转向张知县,声音清朗:

  “这是为了制出这道香,草民花费一个月时间写出的所有废稿,共计一百二十七页,请大人明鉴。”

  晏方猛地转过头。

  此时他心里才渐渐反应过来。

  晏辞是故意的。

  原本他的心里认定晏辞这废物绝对不可能制出什么香方来,所以下意识以为这香方和上次的腊梅香一样,是晏昌,或是别的什么人给晏辞的。

  而且在香方被偷后,自己屡次挑衅他,晏辞都没有任何动作,这让晏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刚开始晏方还以为是他软弱可欺,受了欺负只会忍气吞声,所以自己才敢变本加厉。

  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这道香竟然真的是晏辞自己做出来的?!

  不仅如此,而且晏辞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到知县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告发自己。

  晏方双眦欲裂死死盯着晏辞,他恨不得用眼神把晏辞活生生刺死。

  晏辞感受到了他带着敌意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目视着前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唯有嘴角微微扬了一下,似乎在说:

  我知道你在看我,你很生气。

  可那又如何?

  ...

  有侍从立马上前将那摞纸拿起交给张知县。

  张知县接过那摞纸,一页页翻看,只见上面全是香料配比,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述说着制香之人的心血。

  他越往后翻,脸色越难看。

  其实即使不用这些废稿,光凭最后这道香的味道,他就已经知道是谁抄袭了谁。

  因为最后这道香给他的震撼太大,甚至比刚才那道帐中香给他的震撼还要大。

  堂下众人其实也是一个想法,以至于即使他们想着附和晏方,临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口。

  谁在模仿谁,一目了然。

  ...

  许久,张知县将那摞废稿重重摔在面前的案上。

  “大胆!”他怒喝道。

  堂下所有人被吓得纷纷跪地,晏方的脸色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几乎把脸埋在地上。

  唯有最前面的晏辞依旧挺直腰背跪着。

  张知县的目光射向晏方:“你这香方到底是从何而来?”

  晏方浑身直颤,平日里伶牙俐齿,此时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有你们!”

  张知县目光扫过堂下几个刚才还给晏方作证的“证人”,此时都战战兢兢俯首跪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吱。

  “把实情一五一十交代出来,如果敢有半字虚言,本官决不轻饶!”

  张知县冷声道。

  大堂中的气氛瞬间低到零点,这些镇上的人一直见其和颜悦色的,此时发起火来的威压令所有人胆颤,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知县冷哼一声:“不说?”

  他高声道:“来人!”

  门口守着的侍卫应声而入,张知县道:

  “既然不说,就把这些人全部带去衙门,直到愿意说了为止!”

  侍卫们上前就要拖人,王朋兴在侍卫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的时候,终于彻底慌了,“噗通”一下跪地,大叫道:

  “大人,我说!我都说!”

  然后连忙把晏方之前怎么交代他们,如果晏辞敢闹事,就一起咬定晏辞才是偷香方的人,并且把他送进大牢。

  等到他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堂下不知情的人越听越觉得浑身发冷,看着晏方的眼神都带着厌恶,谁也不敢想象这种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得多么难受。

  自己辛辛苦苦创作出的方子被人剽窃,自己若是伸冤还有可能被倒打一耙,甚至关进大牢诉冤无门。

  唯有晏辞安静地听完他的话,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等到剩余几个人接二连三哆哆嗦嗦地把事情经过说完了,晏方的脸上已经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他几乎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

  这群废物,都他娘的一点用没有!

  ...

  此时依旧是夏季,可等到最后一个人说完,堂下众人都冷汗直冒,噤若寒蝉。

  

  最终张知县听完事情经过,目光冷冷看向晏方:

  “他们说的可都是事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晏方指甲攥紧掌心,抬起头还想嘴硬一下,可是呼吸急促,结结巴巴:“大,大人...”

  张知县冷哼一声:“本官平生最恨盗取他人心血为己用之人。”他扫了一眼跪着的人,“可惜本朝没有历法判尔等罪过,不然本官绝不轻饶。”

  他一指后面跪着的人。

  “后面那几个。”

  “这次香会的成绩全部作废,从此以后终生不得参加斗香会。”

  “而且这件事,本官会命人张贴在告示榜上一年,让镇上的百姓都看看你们的劣行!”

  他的目光又看向晏方,冷声道:

  “至于你,在此基础上再加当众受杖刑十五。”

  晏方脸瞬间白了。

  杖责十五,虽然不至于要命,但得在床上修养个把月。

  最主要的是这种事也实在太丢脸了!

  最丢脸的是,他这次是被晏辞摆了一道!

  张知县看着堂下几人越觉心烦,喝道:

  “把这几人拖出去!”

  侍卫立马上前拖着几个吓得哭了起来的人出去。

  晏方不可思议地瞪着身旁的晏辞。

  直到此时他都无法想象,这个以前一向任他欺负的草包什么时候有这等心智了。

  ...

  晏辞一直忽视了身旁人想要把他卸成八块的目光,而在侍卫上前把他拖下去之前,终于侧目过来。

  晏方眼睁睁看着他一脸似笑非笑,嘴唇一张一合。

  “怎么了?”

  晏辞轻轻一笑,幽深的眸子里映着晏方气急败坏的错愕影子。

  然后张了张口,用只有他和晏方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用我的香胜了我的香——”

  “这很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