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正了正身子。

  “你来。”晏辞拉过顾笙的手。

  顾笙被他引着进了屋,脱了足衣,爬上床。

  晏辞取来一个小巧的白瓷香炉,在其上放了个小碟,再用小勺盛了少许香粉放在碟子里,依旧用的“熏香”的方式。

  屋内,白瓷炉中渐渐因为升腾的热气,烤化碟上的香粉,伴随一丝白烟袅袅,满室自馨。

  晏辞熄了油灯,顾笙在他怀里阖了眸。

  窗外细雨声不断,轻轻敲打着窗棂。

  屋内,他在鼻尖萦绕的那抹香气中渐渐放松了身体。

  两只足埋在被子里,干燥的脚掌与柔软的被褥接触,舒适感从脚心传来蔓延到四肢,白日里的劳累在思绪渐渐放空之时,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他在半梦半醒中,莫名梦见江南三月的初春微雨,撑伞乘舟携风过,雨打玉花满枝头。

  甘雨染梨香,氤氲满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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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晏辞早上起来,发现窗外雨已经停了。

  他隔着顾笙,探过身子将窗户推开,然后用一旁的叉杆撑起窗户。

  下了一整晚的雨,晨曦微凉清新的风吹散屋子里昨夜残留的香气,那咸湿中夹带着甘凉的味道,让他看着窗外恍惚出神。

  窗外树梢上的雨水顺着枝叶滑落,在地上浅浅的水洼中落下一圈涟漪。

  顾笙身上盖着单被,侧卧着还蜷在他身边,似乎感受到了少许凉意,于是往他身边贴了贴,睡眼朦胧地睁开眼。

  他盯着阳光下空气中漂浮的灰尘,耳边听到一旁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转过头就看见晏辞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拿着香铲铲着香炉里的香灰。

  也不知道他在昨晚那道香里加了什么,竟是一夜好梦。

  晏辞正凝神清理着香炉里的香灰,感受到目光,抬起头就看到顾笙在盯着他出神。

  他昨天在这道帐中香里额外加了一点点龙脑,给本来就温和的香又添一丝清爽的凉味,既不会影响原本的甜味,还能将安神的效果发挥到最好。

  他走上前,坐在床边,顾笙还躺在床上,半睁着眼,莹白的手腕放在头顶的枕头上,歪着头眯着眼,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晏辞拾过他的手腕,用有些粗糙的指腹揉着他手腕内侧,细细看着他的手指。

  顾笙的手指相比手腕处的皮肤,算不上细腻,食指拇指侧还有薄薄的茧,甚至不少地方都布满了细细小小的疤,看着应该是裁布,或是做什么活时被工具伤到的。

  大概是以前经常干活的缘故,掌心有一点发硬。

  相比之下,晏辞这双手不仅骨骼均匀,十指修长,皮肤上没有半点疤痕,掌心除了这些天他制香时留下的茧子,一看从前主人便是养尊处优的。

  顾笙被阳光照得眯起眼,看着晏辞坐在床边垂眸看他,手指还不停摆弄他的手。

  “你别摸啦。”

  他被他揉得痒了,终于忍不住四指屈起微微拢住他乱动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的手很糙的。”

  成亲之前,媒婆上家里跟他娘亲说,一个哥儿要想嫁的好,手和脚都要软软的,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夫家才会喜欢。

  顾笙从前经常帮娘亲干活,自然不可能养出这样的手,以至于娘亲总是自责偷偷抹泪,怕顾笙若是以后嫁出去,会被夫家不喜。

  晏辞低着头,用手指一寸寸抚平顾笙的掌心,拂过他手心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

  “以前做活的时候,不小心用剪子划到了。”顾笙解释说。

  晏辞盯着那条疤,用指尖顺着那条疤划过,看着当初应该伤的还不轻。

  “以前受了很多苦吧。”

  顾笙忽然听到晏辞的声音,他仰起头去看他的眼,然而晏辞垂下的发丝挡住了脸,看不清神情。

  于是顾笙摇了摇头,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腿上。

  他已经觉得自己是镇上最幸运的哥儿了。

  虽然他力气小,身子也不太好,总觉得自己帮不上夫君什么忙,只能尽量将家里的一切收拾好。他总觉得自己能帮上夫君的地方太少了,要是自己能做更多就好了。

  顾笙从床上爬起来,他看着沉默的晏辞,主动展开手指,将细白的手指伸到他指间,和他十指相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养成这个习惯的,明明他以前一直是个独立的哥儿,小的时候有什么事还会跟娘说。

  后来娘不在了,他就把话藏在心里,跟自己说。可是如今他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坏习惯,只要在夫君身边,就忍不住往他身上靠。

  后者一语未发,握紧了他的手。

  不多时,小院响起了敲门声,晏辞估摸了一下时辰,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杨安满头是汗,把草帽从头上摘下来当扇子不停扇着,只不过扬起来的全是热风:“公子,东家让我跟你说,你前几天托他订的货今早到了,现在就在驿站呢。”

  镇口那个驿站是镇上唯一一个驿站,规模不大,不属于官营,后面有可以寄存货物的仓库,还连着一家可以供商队借宿的小客栈。

  此时驿站门口一个大汉正站在驿站门口一辆运输货物的马车前,脚边还放着一筐东西,几个脚夫一脸愁容地将车上的剩下几个相同的筐卸下来。

  大概因为天太热,那筐已经开始从底部往外流水,所有人都捂着鼻子绕着那筐东西走。

  晏辞远远地看到站在马车另一边的苏青木朝他挥手,他赶紧走上去帮忙,还未离近,敏感的鼻子就闻到一股腥臭味。

  他脚步顿了一下,喉头上下滚动,苏青木一见他这幅样子,拦住他:“你在旁边站着吧,这东西味儿重,粘上衣服洗都洗不掉。”

  那商队的大汉皱着眉看着他们三个,粗声粗气道:“你们买的这什么东西,半路上就臭了,流了我一车的水,我这其他货物都染上一股臭味。”

  如今这是热天,这筐里的东西早在运输路上就挂掉了,就算让人路上按时往筐里加冰,也抵不过运输时间太长,臭了倒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杨安记得刚才晏辞还说这是他订的“香料”,这么臭的东西,跟“香”字有半点沾边的地方?

  晏辞用袖子擦了擦鼻尖,只听大汉在一旁不满地嘟囔道:“今早刚到,这冰刚化了不到一个时辰,味儿就出来了。”

  ...

  晏辞驾着车将那几筐搬进院子,顾笙听到声音出来围观,他一边看着那筐一边好奇:“夫君,这里面是什么啊?”

  晏辞伸手掀开筐上的盖子,将里面蒙在筐口的已经湿淋淋的布也掀开。

  里面竟然是数十个巴掌大的青黄色的海螺,一个挤着一个,只不过随着筐打开,一股浓重的腥臭立马跃到半空中。

  顾笙忍不住“呀”了一声,以为晏辞想吃螺子了。只不过闻着这味道,这螺子肯定不能吃了...

  晏辞摸着下巴打量着那些海螺,看这个头还是南海流螺,他蹲下身,从里面挑一个拿出来,仔细打量着。

  它的口盖——也就是螺厣(yan),还紧紧贴在螺肉上,完好无损。

  不过因为路上死了几个,又因为天气炎热,此时整个筐里都弥漫着腥臭。顾笙悄悄往后退了半步,甚至还皱了皱小鼻子:“夫君是想吃海物了吗?”

  “这是一种香料。”晏辞用指尖扣了扣海螺上的薄薄一层口盖,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吃货。

  顾笙一脸迷茫,海螺还能制香?

  晏辞的鼻子比他敏感,其实此时早已经头晕目眩,然而还是当宝贝一样将那一筐海螺一个个拿出来放在盆里。

  这巴掌大的流螺,身上只有很小的一处可以被当成香料使用,此时这个离海很远的边陲小镇根本不可能卖这种香料,就算有卖,也没有人会用。

  晏辞将一片螺厣从上面撕下来,海螺的身上只有这一片小小的,倒三角形状的口盖。

  海螺并不是香料,然而它的口盖却是,并且在香道中还有个专门的名字称呼它,叫作“甲香”。

  而他那道尚未完成的衙香,最后加入的一道香料就是它。

  ...

  晏辞拿了个大锅,倒上黄酒,马不停蹄的把那一堆螺厣煮了,顿时腥臭味道伴随着高温蔓延了整个院子。

  那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臭味,尤其在高温煮至下,更是无法言喻的臭。

  他们院子外面更有路过的村民一脸狐疑,在门口探头探脑,闻见味道都不敢进来,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

  谁家在煮屎?

  晏辞用布抱住鼻子,硬是将那锅东西反复煮了四五遍,一遍遍过水焯沫,又是倒酒又是加蜜,腥臭味才算淡了不少。

  甲香这味香比较独特,一般与其他香料一同混合使用,只因为这香料单独焚烧味道不怎么样,不仅不怎么样,可能还有点臭。

  但是如果和其他香料放在一起制成合香焚烧,产出的味道会格外的芳香。

  只因为这道香可以使其他香料的味道变得醇厚,而且还能使香味聚而不散,有许多传世名香都会用到这味香料,加上与不加简直是天壤之别。

  当然这东西想要变废为宝,炮制手法非常复杂。

  过了一会儿,等到味道小了点,顾笙终于忍不住凑过来,他鼻子动了动,闻了闻晏辞身上的味道,又退回去,晏辞看向他,难过地瘪了瘪嘴:“你嫌弃我。”

  顾笙赶紧摇头,身体却很诚实地站在离他有五步远的地方,晏辞手长,一伸手就把他拉了过来。

  顾笙被他扣在怀里,还被他毛茸茸的脑袋一顿乱蹭,感觉自己身上跟他一样也沾染一股鱼味,终于涨红了脸,用细白的小手用力抵着晏辞的胸。

  阳光正好,适合洗澡。

  等到顾笙洗完,晏辞把院门一关,搬着木桶往院子里一放。

  想来也没有谁想不开爬墙偷看男人洗澡,于是他在桶里放了不少香料和药材,大大方方脱了外衣,进去泡了个痛快。

  他靠在木桶边上,手就搭在桶的边缘。

  屋子里刚洗完正在擦头发的顾笙,透过敞开的门看见木桶里的人,皮肤冷白,搭在木桶边缘的手臂肌肉紧实,乌黑的发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