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的时候。

  顾笙喂了猪,从井里打了水,挽起袖子,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给两只小猪清洗了一番。

  他给两只小猪分别起了名字。

  一只眼睛周围是长着一圈黑毛的叫小花,浑身都是细软绒毛的叫小毛。

  他不舍得两只小猪总在猪圈里关着,有时候就将它们放出去,到处找点野食。

  晏辞总是笑他把猪当狗养。

  不过今天晚上,晏辞没回来吃饭。

  村里跑去镇上玩的一群小童,扎着羊角小辫,手里高高举着纸做的风车,一边叫喊一边沿着小路疯跑。

  他们“呼啦啦”跑到门口,看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顾笙,一蹦一跳地跑来脆生生地学话:

  “你夫君说今晚不回来吃啦,让你先吃。”

  “对,他还说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是去镇上最大的那个酒楼!”

  其中一个小童摇头晃脑,头顶上的小辫随着他的动作一摆一摆的,故意学着晏辞的语气:“等夫君回来,就给你带点心。”

  顾笙看着他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

  他弯下腰摸了摸小童的脑袋,然后转身进屋,拿出一包糖果分给他们。

  小童们一见有糖吃,立马接过去分了,迫不及待塞到嘴里,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又成群结队跑走了。

  顾笙看着小童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什么时候,他也能有自己的孩子呢?

  那一晚上过后,顾笙就不敢在晏辞面前提这件事,他怕晏辞会拒绝,这会让他觉得很难过。

  可是他真的好想有一个属于夫君和他的孩子。

  顾笙让两只小猪在院子里跑了一会儿,才将它们赶进猪圈,自己则搬来椅子在院子里等晏辞。

  这张竹制的躺椅是晏辞最喜欢的一把,也不知他从哪里翻出来的,躺在上面正好可以看见头顶之上,晴朗夜空上灿烂的繁星。

  顾笙脱了鞋,赤着脚坐在上面看天。

  之前有几次晏辞会指着天上的星辰告诉他一些星象和星座,还跟他说如果在野外要如何辨别方向。

  顾笙很努力地在听,但是并没太听懂。

  晏辞揉揉他的头发,笑着说,以后出门跟紧我。

  顾笙蜷在椅子上,就这样在风和蝉鸣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人语声。

  那声音明明听着很清晰,如同有人在他耳畔低语。可是仔细听的时候却发现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茫然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暗红。

  顾笙伸出手,这才发现他头上盖着什么东西。

  他把头上的东西扯下来,眼前顿时明亮起来。

  他垂下头,发现手里的东西,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红色绸帕。

  质地光滑柔软,用的是上好的丝绸,最中间用着细密的针线绣着鸳鸯戏水图。

  这是一块喜帕。

  顾笙抬起头,发现他正坐在床上,隐约可见头顶上雕刻着宝相纹的床围,身侧红色的帐幔上,金色流苏伴着帐中香的香气垂在空中轻轻摇曳。

  正前方靠墙立着一对乌木龙凤纹立柜,柜子两侧各摆放着一只婴臂粗的龙凤花烛。

  蜡油一滴滴顺着花烛上龙凤祥纹,滚落滴在下面鎏金烛台上。

  而正中间紫檀描金纹香几之上,一个醒目的鲜红“囍”字映入顾笙的眼帘。

  他不知所措地坐着,茫然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换上了一袭鲜红似血的喜服。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接着门被从外面大力推开了,伴随着忽然闯进的风,花烛上的火苗轻轻摇动。

  一个穿着喜服的年轻男人脚步不稳地走了进来。

  他也穿着一袭红色喜服,上面是精致的刺绣,整个人穿着这身衣服本应该是俊美的,然而这身喜服在他身上更像是套住他的枷锁。

  顾笙无措地看着他。

  他依旧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只是眼底突兀出现了巨大的乌青,面颊消瘦,一双眸子也是浑浊不堪。

  顾笙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然而下一刻,手里的茶杯被狠狠地打飞,撞到墙上炸成几瓣,滚烫的茶水在脚下昂贵的地毯上洇出一大团水渍。

  顾笙愕然地抬头,眼前的人却狠狠推开他:

  “你以为你是谁,也敢管我的事?”

  顾笙被他推的跌倒在床榻上。

  他无助地看着男人,手脚不知所措。

  男人带着醉意的眼环顾着这间富丽堂皇的喜房,忽然操起桌子上茶壶,愤怒地砸在地上。

  “...谁都要插手我的事,谁都要在我头上踩一脚。”他愤恨道。

  他狠狠地拂袖将桌子上剩下的茶具打翻在地,瓷片碎裂的响声在房间回荡,那些珍贵的茶具变成一地碎片。

  男人胸腔不住起伏,低声诅咒着。

  “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所有人!”

  “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哥儿...明明...”

  他突然崩溃地蹲下身,用双手捂住脸,双肩抽动着。

  顾笙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害怕地缩在床角,看着地上那个痛哭的男人,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男人半晌从手里抬起脸,正好看到怯生生看着自己的顾笙。

  他双目通红:

  “你看我做什么?”

  他突然站起来朝顾笙扑过去,将他按在床上,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

  “你根本不想嫁给我对吧,你嫁进来根本就是为了我家的钱!”

  顾笙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他挣扎着去抓他的手,拼命摇头:

  “我没有,我没有...”

  然而男人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手里愈发用力。

  顾笙眼前阵阵发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他求救般地唤道:

  “夫君,救救我,夫君!”

  男人听到这两个字眼,他瞳孔一缩,一把将顾笙甩到床上。

  他厌恶地剜了顾笙一眼,眼里的冰冷让顾笙觉得浑身冰凉。

  “别再让我听到那个词。”

  “别以为你嫁进来就是晏家人了。”

  男人看着顾笙,就像看着一个不知廉耻,专门勾引男人的娼妓,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从今往后,你在晏家一天好日子都别想有。”

  男人摔门而去。

  顾笙爬起身子捂着喉咙,强忍着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压下。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前多出一道阴影。

  顾笙以为是男人改变主意回来了。

  他期待地抬起头,男人依旧一身血一样的喜服。

  然而那张脸不知何时变了样子。

  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他,一步步向他逼近。

  “哥夫。”

  晏方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你别等晏辞了。”

  他疯狂大笑,整张脸突然变得模糊扭曲,宛如一条狰狞的毒蛇:

  “晏辞已经死了!”

  顾笙耳膜被这声音震得突突直跳。

  他用尽全身力气站起身,猛地推开他,夺门而出。

  晏方嘶哑高亢的笑声在他身后传来,越逼越近,几乎近在咫尺。

  “你跟那废物在一起做什么?跟我不好吗?”

  那声音如附骨之疽在身后追着他。

  顾笙拼了命,用尽全力往前跑,一路上不知崴了多少次脚。

  他满眼泪水,压根看不清前面的路,也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找夫君,他要去找真正的夫君。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似乎眨眼功夫就出了空无一人的镇子,再眨眼间就穿过了草木繁盛的小檀山,最后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滚滚的藏香江。

  他转头向后看去,发现空荡荡地江边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虚脱地停下脚步,一抬头却撞上了什么东西。

  顾笙被这力道撞的一下子向后坐在地上。

  他愕然抬头。

  却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顾笙激动地站起身伸出手去抱他。

  然而欣喜的笑容还没展开,就凝固在唇角。

  眼前的晏辞,穿着与往日一样的衣服,只是脸色惨白,头发湿漉漉地散了一身,从头到脚都如同被浸泡过一般。

  冰冷的水还在从他的衣袍下摆滴滴答答落在脚边,形成一汪浅水。

  顾笙惊慌地抱住他:“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水?”

  晏辞却没有如往常那样伸出手。

  他的眼睛漆黑一片,他的身体很僵硬,他的脸白的可怕,就连嘴唇都是苍白毫无血色的。

  顾笙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只能环住他的腰,委屈地哭了起来:

  “你去哪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晏辞依旧没有动作。

  顾笙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想让他回答自己。

  于是伸手去抚摸他的脸,然而指腹下的皮肤如同冰一样寒冷,如石头一样僵硬。

  顾笙猛地缩回手。

  他惊慌地看着晏辞:“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冷?”

  依旧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你说句话...”

  他害怕打量着晏辞,从头到脚,直到视线落在他脚下。

  晏辞的一只脚踝上连着一根绳子。

  那绳子很长,如一条蛇一般盘在地面上。

  顾笙顺着绳子看去,却见绳子的那头,连着一个硕大的磨盘。

  那磨盘正缓缓朝着藏香江滚去,眼看就要滚落进江水之中,而堆在地上的绳子也在被一点点拉直。

  顾笙猛地抬起头。

  “对不起。”

  晏辞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没有一丝生气,没有一丝温度。

  “我没办法保护你了。”

  他的嘴角僵硬地扯了扯,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慰的笑。

  “因为我不是你夫君。”

  顾笙惊恐地看着他,只见晏辞的嘴唇一张一合:

  “你夫君已经死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硕大的磨盘坠着落入藏香江。

  顾笙看着他消失的身影,终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