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的正好。”那中年人受了他的礼,说的话却不给他留丝毫情面。

  “我这孩子自小养的性情温和,先前见你也是仪表堂堂,才把他许配给了你,哪知你成亲之后竟是这般不求上进。”

  顾绰用一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语气评判道,对面前这个名声不好,最主要还身无分文的草包没有丝毫尊重。

  想他凭借秀才的身份一向在镇上被尊敬对待,若非晏家有些钱财,他才不会让自己与这些商贾之人有联系。

  如今他这个便宜儿婿被他爹赶出了门,以后怕是沾不上晏家的便宜。不如赶紧趁着顾笙还没有孩子让他改嫁,这样还能再收一份聘礼,保证后顾无忧。

  “既然你回来了,那快点把和离书写了,看在我儿伺候过你这几月的份上,就别让他下半辈子还跟着你受苦了。”顾绰煞有介事道。

  顾笙攥住晏辞的袖子,急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晏辞拍了拍他的手安抚他:“岳丈大人,先前的确是小婿的错,小婿这段时间已经痛改前非,断不会再让夫郎与我受一点苦。”

  顾绰冷笑道:“你都已经被赶出家门了,还住在这破屋子里,这还不叫受苦?”

  “夫君他从来没让我饿过肚子。”顾笙眼睫微颤,“住在哪里不重要,能和夫君在一起就好。”

  顾绰似乎没想到一向乖顺的小儿子敢出言顶撞他,怒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晏辞将顾笙拉到身后,微微蹙眉:“岳丈大人是读圣贤书明事理之人,何必要把念头强加于别人之上?”

  “那又如何,我这是为了他好,难道就让他跟你这样穷一辈子?”顾绰一甩袖子,脸上的神情一派正义凌然,仿佛真的是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

  “我已经给他寻了一门好人家,无论家世学识都在你之上。你不过一介商贾之子,自己不上进,莫要耽误别人。”

  “为了他好?”晏辞笑了起来,“既然是为了他好,你从头到尾就不问问他的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顾绰觉得晏辞莫名其妙。

  “他是个哥儿,无非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罢了。”

  “...”

  “而且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你要是不同意就拿十五两出来。”到了此刻,顾绰终于不再打着对顾笙好的幌子了。

  十五两这是人家答应给他的聘礼钱,虽然一个改嫁的哥儿根本不值这么多,但毕竟顾笙成亲前的名声很好,人又长得标致,这些聘礼对于顾绰来说已经很满意了。

  “我没有十五两。”

  晏辞心想,我今天刚挣了五十文,就有人管我要十五两,这就是世道险恶吗?

  “没十五两就写和离书。”顾绰冷哼一声,捋着胡子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信不信我有的是办法让全镇都知道你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晏辞本来还心境平静,听了这句话头皮都炸了。

  他气极反笑:“我怎么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了?”

  顾绰捋着胡子,悠悠道:“整日无所事事于社稷不利,此为不忠;不能承欢高堂膝下,此为不孝;先前恶意对夫郎行粗,此为不仁;行为不端放浪形骸,此为不义。”

  人常说惹谁都不能惹读书人,晏辞这下可明白为什么了,他这岳丈举人考不中,这种文字枷锁玩的很在行。

  不同之前那些市井流言,那些留言随便听听当个笑话就算了,过几个月自然就消了。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在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古代,这四块牌匾如果被顾绰编排完压下来,能把他砸个半死。他不背井离乡,这辈子在这镇上都别想干成什么事。

  史书那些靠不寻常手段上位的皇帝,用史书美化杀兄弑父的过往,无一不担心被这匾子砸的面目全非。

  他现在报官勒索有没有人管?!

  晏辞越生气越想笑,反问道:“所以岳丈先前既未考取功名又不外出养家,就是忠孝了?如今又擅自逼迫儿子和离改嫁,就是仁义了?”

  顾笙很显然和他想的一样,他太害怕爹真的会对夫君做点什么,听了这话单薄的身子再一次跪了下来,用尽力气恳求道:“爹,孩儿求你了,你别这样...”

  明明他的夫君对他这样好,明明他从来都不奢求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破坏他和夫君的生活?

  顾绰听完这话,胡子都吹起来了:“我是你岳丈,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他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不与你这小辈计较。”

  他似乎认定晏辞拿不出十五两就一定得答应和离,又装模作样地道:

  “这样吧...看在你我两家是亲家的份上,我给你三个月,三个月后给我十五两,不然我就带他走。”

  晏辞听了这话,更加糟心。

  他强迫自己冷静,很快在脑子里思索了一番目前处境:

  对方是镇上唯一的秀才,自己是被赶出家门的弃子;对方还是自己岳丈,他若是打着对顾笙好的幌子逼他们和离,于情于理站在自己这边的人都不会太多。

  晏辞觉得自己这么好声好气地说了一堆,更像是对牛弹琴,简直憋屈至极。没想到他这便宜岳丈在某些方面迂腐不化,在某些方面又出奇的“开放”。

  他一直奉行着三观不合,话不投机就没必要讨论的原则。

  既然如此,不如速战速决。

  “不必了。”晏辞冷声道。

  顾笙正哀求着顾绰,忽然听到晏辞说出的三个字。

  这一刻他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他慌忙回头看向晏辞,浑身都在不可抑制地发抖,卑微绝望地伸手去拉他垂在衣袖下的手指。

  如果夫君不要他了,他是不是就得嫁给别人?

  那他还活在这世上干什么?

  晏辞感受到了手指上的温度,他反握住顾笙的手指,轻轻摇了摇。

  “到年底。”他看着顾绰说,事到如今不如先稳住他,后面再想办法。

  “把时间延至年底,到时候我给你二十两。”

  顾绰听了这话微微吃惊,显然没想到晏辞会为了一个哥儿做到这种地步,心里暗自想这还真是个没出息的。

  他点了点头:“记得你的话。”到年底也无妨,左右他不吃亏。

  顾绰走后,晏辞揉了揉眉心,他拉着顾笙的胳膊把他拉起来,顺便替他把衣服上的土拍干净。

  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顾笙那一直缺失的安全感是为什么了。

  “你爹还真是...”

  他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这种卖子求财的事也干的出来,亏他还是个读书人。自己这才被赶出来几天,就已经急不可耐地要儿子改嫁了。

  本来的好心情就这样被毁了,他无奈地看向顾笙:“成亲的时候他也没问过你的意见?”

  顾笙在经历一系列心境上的起起落落后,本来沉默地坐在旁边。

  一听这话,顿时手脚无措地站起来。

  他生怕晏辞会因为这件事有隔阂,小心解释道:“爹爹没问过我...但是能嫁给夫君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小夫郎认认真真地说道,满眼担忧,生怕自己会误会。

  晏辞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明知道答案何必再问他一遍?

  他突然觉得他在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能遇到顾笙是件很幸运的事,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孤单的,有人在需要他,而他需要守护住这份温暖。

  “我知道。”他把他拉进怀里,手指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顾笙本来已经止住的泪被他这么轻柔地触摸,顿时又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晏辞失笑,心想这就是泪失-禁体质吗?

  “可是我们哪有二十两?”顾笙垂着首,就算把这屋子卖了都不值二十两。

  “我来想办法。”晏辞揉了揉他的脸,尽力缓解他的焦虑。

  “先吃饭吧。”他用轻松的口吻说道。

  顾笙转头看着桌子上的米和肉,轻声问:“夫君今日怎么买了这么多吃食?”

  “不止这些呢。”

  晏辞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展开来,里面是五块蜜饯,是桃脯一类的物什,半透明色泽金黄,上面还撒了薄薄一层糖霜,闻之清香甜美。

  顾笙讶然抬头,眼睛亮了一下。

  不等他开口,晏辞直接拿了一块塞到他嘴里,手指不小心碰到柔软的唇瓣,他手指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顾笙轻轻“唔”了一声,用舌尖把蜜饯卷进嘴里。许是那蜜饯个头大了些的缘故,撑得他的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一只觅食的仓鼠。

  晏辞看着他,用指腹把他嘴角的糖渍擦去:“好吃吗?”

  顾笙弯起眼睛,连带着泪痕都消散了许多。他也是许久没吃甜食了,也不知夫君今日为何突然想起来买甜食给他。

  顾笙含着蜜饯,拎起那块肉去厨房烧饭。

  晏辞特地选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心想着肥的部分正好用于炼油。

  顾笙仔细将瘦肉细细剁成臊子,再把肥肉切成小块,放入锅中。

  肥腻松软的白色油脂擦着锅壁滑下,在高温下化成透明的清油,留下一条透明的油痕。接着瘦肉丁滑锅入油,在金黄的油里激起点点油星。葱姜合入,再淋上红褐色的鲜香酱油。

  不多时,香味便顺着风飘了过来,淋了酱汁后的肉酱,颜色饱满,外表带着一层透明的黄色清油。

  舀一勺在雪白的面条上,面汤上顿时扶着一层油花,让人食欲大增。

  两人难得吃了一顿好饭食。

  晚饭过后,夜色已至,院外田野里的蛙声响成一片。

  晏辞把屋里老旧的竹椅搬到院里,他靠在椅背上,两只手交叠枕在脑后。

  头顶上方的月亮垂在夜幕之上,云海随着晚风缓缓移动,看着好像月亮在云中移动,被周围点点星光簇拥。

  他看着天边那道由繁星绘成的银河,一路划过夜空去向无尽的天际,亘古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