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左手支在颊边,手指掠过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书房安装了微型摄像头,不止一个。

  陈栗的手臂横过书封,遮住了部分书名,他捏住书籍一角往上提了提,看清全名后放缓语调道:“哪儿看不懂问我就好。”

  将近一个小时,陈栗没有真的找他问英文单词的释义,他或许后悔为什么要选这样一本晦涩难懂的英文名著,硬着头皮翻了几页,便趴在书籍旁边困得睡了过去。

  蒋云想起来他还没问过陈栗的年龄,那张枕着手臂,被挤压得微微变形的面容十分稚嫩青涩。

  邹渝和他提过陈栗中学没读完就辍学打工,兼顾赚钱和照料妹妹,但他自己都只是一个小孩。

  楚尽风许诺他什么呢。

  许诺他高枕无忧的生活?还是承包他妹妹上学的全部费用?

  他远远凝视着陈栗熟睡的样子,看他无意识地砸了砸嘴,整张脸忽地一转,埋进两条手臂形成的空隙里。

  总该不会傻到无偿付出吧。

  蒋云在书房待到他睡醒,随后下楼按照琼姨的叮嘱给Cooper喂药。

  这倔狗前几天不知道在花园误食了什么,一直上吐下泻,带去医院就诊后医生开了一盒止泻药,胶囊状的,死活喂不进去。

  夹在它最爱的零食里,零食吃完了,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枚沾着口水的药粒;拌进狗饭里,它也会嫌弃地把胶囊吐到碗外。

  最后他叫陈栗抓住这只小犟种的前爪,把药塞进去以后眼疾手快地握住它的嘴筒子,等完全咽下去了再松开。

  “蒋先生。”

  “我数到三……吐一个试试!”蒋云一只手捏着小狗的嘴巴,一只手严厉地指着它鼻尖,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嗯?”

  他望向琼姨所在的方向,见她专心致志地准备食材,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道:“您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我记得。”

  “陈栗,”蒋云错开目光,低头检查copper有没有藏药,“从这到市区少说四十分钟,距离最近的机场三四十公里,不说别的,只要走出这个大门就会有保镖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我记得你说的话,可我不相信你真的能带我离开。”

  “上平对街的陈记米粉,特辣,多加香菜。”陈栗说了句看似很无厘头的话。

  蒋云从零食箱里抽出一根奶酪棒,任它摇着尾巴叼走了。须臾他重新与陈栗四目相对,说:“过去多少年了,他怎么还记得这个?”

  从前他、魏疏和楚尽风在上平念书,下午最后一堂课打铃,他经常跑校外买米粉吃,只去那一家店,调料、辣度永远不变,没空就让楚尽风帮他跑腿。

  久而久之店老板都认得他两了,不论谁去,年近五十岁的中年大叔笑呵呵地问一句“老样子,特辣米粉多加香菜,对不”。

  地上残留着一些零食碎渣,蒋云铺了张纸上去,仔仔细细地清理干净。

  陈栗接过他手中的纸团,起身的一瞬间,蒋云拍掉他肩上不存在的灰尘:“我想亲自联系他。”

  把话带给楚尽风需要时间,这点耐心蒋云还是有的。

  追的那部爱情剧剧情已经进入尾声,真相被挨个揭开,两位主角终于明白了自己对彼此的心意。

  互诉情衷的部分看得他昏昏欲睡,一觉醒来,他身下的沙发变成一张柔软大床,因为开着暖气,兔毛长毯堪堪拉到肩头。

  浴室连绵不断的水流声在此时关停,热气随着门扉开合与人的走动流入卧室。

  他盘腿坐在床沿,毯子宛如唐僧的袈裟,一角滑至腋下,被小臂夹在腰侧。

  “几点了?”

  “九点十八。”梁津精确到分钟。

  蒋云揉揉眼角,梦呓般喃喃道:“怪你,要是早点回来就不会等睡着了。”

  “好,”只穿了件浴袍的男人蹲在床边,用毛毯把他裹成一个三角饭团,半哄道,“怪我。明天早些回来,六点以前好吗?”

  蒋云瞌睡醒了大半,算了算日子,楚尽风最快明天想办法联系他,梁津回来太早反而耽误事。

  “还是晚点吧。”他说。

  梁津搭着他弯曲的膝盖,静默不语地挑了挑眉。

  “少装,我打赌你白天肯定看了监控。”蒋云拆穿道。

  梁津:“陈栗答应帮你了?”

  他纠正道:“是我暂时同意他带我离开。”

  梁津忍俊不禁,低声重复道:“没错,是你暂时同意让他带你离开我。”

  不过多加几个字,整句话的意思却发生细微的差别。

  梁津喜欢在这种小地方做文章,蒋云抬手戳了戳他的胳膊,问道:“你第三次重生也是这么个顺序吗?”

  “不一样。”梁津摇头。

  蒋云只保留了一世的记忆,所以初始那次是他的“上辈子”。但梁津总共重生了三次,第三次重生才是他的前一世。

  “上辈子你很讨厌我,可能更多的是恨吧。我强行把你留下来以后,你每天都很不开心。琼姨说你饭菜只吃几口,她以为是她做饭不合你心意,向我提了好几次辞职的事。”

  “后来怕你一个人呆着太闷,才选了陈栗陪你聊天。那个时候……阿云,你宁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也不愿意跟我说一句话,”放在他膝盖上的手一路滑到脚踝,梁津摩挲着那块凸起的踝骨,说,“自那以后我很少出现在你面前,这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不仅如此,陈栗为了坚定他逃离的决心,故意使他看到蒋霍两家联姻的报道。

  整个接应过程顺利得不像话,他坐上被楚尽风派来接他的车,陈栗频繁侧目留意四周情况,说司机会把他们送到楚尽风的私人机场。

  “奇怪。”

  蒋云百思不得其解,说:“明明那个时候的我安然无恙地离开了,最后为什么又出现在你面前呢?”

  “我也不知道你折返的原因。”

  梁津按压着薄薄皮肤下的青色血管,仿佛在抚摸一棵树的根茎:“阿云,上辈子是我太疯魔、太患得患失,因为害怕再一次失去你,所以违背你的意愿做了许多错事。只要我想,其实任何人都带不走你。”

  一开始是他大意,没有深挖陈栗的背景。后来顺着楚尽风这条线查下去,他怎会看不出陈栗和楚家的关系?

  不过将计就计,同样想借陈栗的手把蒋云送出去而已。

  不同的是,他调换了楚尽风的司机,蒋云最终要抵达的不是楚尽风的私人机场,是他的。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能把自由交还给蒋云,那么那个人只能是他。

  蒋云扯过毛毯盖住脚踝,揉了揉那块被梁津摸得起火的皮肤。

  纠缠了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了解梁津。一个占有欲强的人就像咬住肉骨头的狗,就算被驱赶、被殴打也绝不松口,蒋云无法想象他放开手的样子。

  虽然把梁津比作狗有些不太恰当。

  “你不后悔吗?”他问梁津。

  “后悔。”

  “但在后悔和失去你之间,我宁愿选择前者。”梁津回答道。

  这句话在蒋云心底埋下了一个伏笔。

  他在想,兴许逃亡路上的自己也面临着一个至关重要的抉择,这个抉择令他义无反顾地奔回困住他的牢笼。

  是什么呢……?

  他很想知道。

  之后的几天,陈栗找准时机递给他一枚拇指盖大小的通讯仪。

  蒋云将它戴到耳侧,一阵短暂的电流声过后,楚尽风的声音有些失真:“阿云,是我。”

  “老魏和许哥还好吗?”蒋云顺嘴问了一句。

  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他有些时间没和魏疏联系过了,之前想找梁津打听打听,话临到嘴边又总是忘,大概他每天睡太久把脑子睡迷糊了。

  “‘许哥’说的是许江明吗?”

  楚尽风:“戚家处理得差不多了,老魏很好,就是许江明受了点伤,现在正在医院治疗。”

  “他出什么事了?”

  “被袭击了,有人想杀他,”楚尽风凝重道,“对方是一个团伙,训练有素,离开时没被监控录像拍到。”

  听到许江明只是轻微骨折,没受什么太大的伤后,蒋云松了松僵硬的肩膀,长话短说:“那就好。尽风,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许江明可能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

  “是吗。”通讯仪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嘈杂的电流声盖过人声,这使得蒋云无法辨别他语气中的惊讶情绪。

  这个消息好似并未给楚尽风带来太大的惊喜,比起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他更关心蒋云的现状。

  “我查过梁津的行程,后天他将出席一场重要会议,入场后不能轻易离席。阿云,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楚尽风:“你们尽量避开保镖,到时会有人开车接应。陈栗已经摸清了逃亡路线,阿云,你跟着他走,千万不要跟丢,相信我,梁津不可能追得上来。”

  杂音忽然变大,蒋云掐准时间,开口道:“尽风,代我向邹阿姨问好。”

  “会的。”

  通讯仪传来“嘟”的一声,蒋云摘下设备,由陈栗把它悄悄销毁。

  陈栗正常下班,人走了,他给梁津办公室打了一通电话。

  接听的人是郑思勤,他说梁津正在会议室开会,离会议结束大约还有半个小时。

  “麻烦郑总转告一声,提醒他开完会记得回电。”

  “您是想问许江明的伤势吗?”郑思勤道。

  蒋云:“你怎么知道?”

  “梁总猜到您要来电,”郑思勤补充道,“许先生髋骨骨裂,医院那边采取保守治疗。但头部伤势较重,脑内有淤血,医生安排了今天手术。当时多亏魏总及时赶到,剩下几处皮外伤避开要害,都不致命。”

  果然,楚尽风在骗他,蒋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