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那艘魏疏定了一整晚的“明珠号”,蒋云还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魏疏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怎么回事,没睡好?”

  蒋云摇头否认,说:“最近有点累。”

  “许警官没来吗?”

  “该死的,我正想说呢,”魏疏给他两倒满酒,“今天是怎么了,我请的人迟到得迟到,爽约的爽约……江明有个同事老婆生了,他临时替人值班,来不了。”

  窗边江风湿咸,酒液入肚,蒋云眸色晦暗不明。

  说起许江明,他回忆起去接韩琦被拦那一遭:“你有没有调查过许警官的家庭背景?”

  “没。”

  魏疏皱眉看他:“好端端我查我男朋友干什么,闲得发慌啊?”

  “心里有个底不好吗?”蒋云反问道。

  他状况看上去很不好,魏疏把他酒杯挪开,说道:“阿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蒋云疲惫地揉了揉眼尾,“抱歉老魏,我这些天整个人……很乱,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我为我的口不择言向你道歉。”

  魏疏揽了把他的肩膀表示理解,显然没把蒋云要他查许江明底细这事放在心上。

  被身价数亿的魏淳亭女士放养大半年至今没上班一天的魏大少如是说道:“过度工作害死人,这句话不假。”

  “船还没开,你先去套房睡会儿,人到齐了我再来叫你?”

  “行,我定个闹钟。”蒋云将西服外套搭在臂弯,说道。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梦也没做,安安稳稳地睡到了游艇起航的时刻。

  吵醒他的不是闹钟,是一声悠长的鸣笛。夜色降临海京,浓黑的幕布铺遍天际,岸上灯光明亮,一如既往地点缀着繁华的夜景。

  蒋云起身对着窗外发呆,回过神时,船身微不可查地划破江面,他离岸边也越来越远。

  拉开门,门外正对着一对激·吻的情侣,两人急不可耐地相拥着,忘我到完全忽视了蒋云的存在。

  蒋云清了清嗓子,后背抵上门:“王小姐。”

  女生率先反应过来,右手锤着男朋友的胸口,朝蒋云一笑:“阿云……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我爸爸不知道我在谈恋爱。”

  “没事,”蒋云回应了一个礼貌的微笑,颔首道,“我不打扰了。”

  他在走道遇见不少下午才见过的年轻男女,他们一一祝贺蒋云生日快乐,说礼物全集中放在休息区了。

  前一秒蒋云还在想那位喜欢把话藏一半说一半的霍二小姐是否到场,后一秒他就收到了霍致年的微信消息。

  她拍了张紧闭的房门,问他该怎么哄生气的对象。

  “不知,我单身。”蒋云回复道。

  那边发了个句号,声称要换个经验丰富的咨询师。

  其余人集中在露天观景台,蒋云到的时候,最外围的周识锦第一个发现他,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扯到一旁。

  “蒋哥,那照片你看了吗?”

  蒋云睡醒没多久,茫然道:“什么照片?”

  “您心可真大。”

  周识锦给他看三分钟前刚刷新一次的微博热搜,梁津和霍致年联姻那条高居榜首,下头第二条赫然写着他的大名。

  点进词条里,蒋云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

  昏暗的灯光下,唇红齿白的小明星与他距离暧昧,看似“亲昵”地低头耳语。

  蒋云想看得再仔细点,不料一刷新,不仅照片没了,词条也消失在热搜榜里。

  也是,他心想蒋丰原养的公关部门可不是吃素的,事关蒋家,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那天我一个人,他自己过来纠缠,没一会儿我就让经理把他请出D.了。”

  蒋云余光瞥向周识锦:“楚南缘不要的人,我要来做什么?”

  “对哦……”

  周识锦回味出一丝阴谋,恍然大悟:“谁想害我们蒋哥!”

  “不清楚。”蒋云道。

  没人证物证,他隐约有个猜测,只不过来不及定论——

  放眼整个海京,除了戚皓和维持着表面关系的楚南缘,没人做得出这种事。

  而且都不用他多思考一秒,这两个人里楚南缘绝对清白,毕竟没人乐意制造一场和自己有关的绯闻。

  蒋家出动了公关部门,那蒋丰原必然是知情的,蒋云预料着即将到来的电话轰炸,想先把手机调成静音。

  锁屏键按了几下,手机仍旧黑屏,可能没电关机了。

  正好。

  眼不见为净,省得他看了心烦。

  “你俩在这躲猫猫呢?”

  有人瞥见他和周识锦,大声道:“阿云太偏心了,什么话大家听不得,只能说给识锦听?”

  被几人拉回人群中央,蒋云自罚三杯,笑着圆场道:“我投资了周老板的公司,聊工作呢。”

  “得,又坑蒙拐骗了一个!”

  一个年纪小些的男生拿周识锦一投一亏本的事取乐,笑倒了一排人。

  “少来少来!”

  周识锦给蒋云倒酒,指着说话的男生道:“投资是一种奉献,投资是一种大爱无疆的表现,你这小屁孩少在这插嘴!”

  蒋云环顾四周,没看到魏疏,于是低声问道:“老魏人呢?”

  周识锦转头问周围人:“魏疏跑哪个角落睡大觉了?”

  “老魏说他对象出事故进医院,先走一步。”

  蒋云正借手机给魏疏打电话询问情况,说话那人摆了摆手,说老魏交代过,让寿星好好过生日,别瞎操心。

  桌面摆着几只骰盅,以及两排空的子弹杯。

  蒋云心神一动,听旁边一人问梁津在哪吐去了,怎么磨蹭这么半天时,他攥住那人袖管,问道:“梁津也来了?”

  “来了啊,”那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阿云,做朋友的算为你出口恶气了!”

  蒋云不知道这位哪来这么大脸自称他朋友,但重要的不是这个:“什么意思?”

  什么叫,为他出口恶气?

  “我这辈子最见不惯私生子!”那人义愤填膺,振振有词道,“那家伙没玩过这个玩法,开局总会输几把。我们往他杯子里加了……你懂的吧阿云?就是……”

  那人眨了眨眼。

  蒋云明白了。

  血液一股脑往颅顶冲,他不顾身后人的嚷嚷折身往回走,江风推搡着他的脊背,凛然冷风里,蒋云眼前忽然起了一阵阵黑点,随即是漫长的耳边嗡鸣。

  好巧不巧,一段关键记忆自动归位,补上了大脑里的一处空白。

  上辈子脱离蒋家后,他和梁津其实还有一段往事。

  也发生在一场生日宴上,不过寿星公不是他,是霍家一个和他同辈的青年。

  本来蒋云不想去,但不知听谁说梁津应允了邀请,也一口答应会亲自赴约。

  宴会上,几个纨绔子弟凑了一窝,争着抢着说要给蒋云“报仇雪恨”,看到梁津却怕得跟缩头王八似的。

  有人提议给梁津下点药,再往他房间送个鸭子,视频一拍打包发蒋丰原那里,叫梁津吃不了兜着走。

  那时候蒋云纵然讨厌梁津,却不喜欢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当即摇头拒绝。

  酒过三巡,他找人拿了张酒店房卡准备洗漱睡觉,一进门,一只沾着水珠的手臂捉小鸡似的把他推到门后。

  房内没开灯,滚烫的身躯重重压上来的时候,蒋云摸索着顶灯开关的手也被摁至头顶。

  鼻息喷洒在颈间,他双手高举头顶,徒劳地闪躲着,同时抬膝意图狠狠废了这个对他耍流氓的变态,却不想又被格挡开。

  那人一条腿抵在他大腿根部,轻轻笑了笑。

  “梁津。”

  蒋云做梦都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方才百分之九十确定,现在变成百分之百。

  “这是我房间,放开。”

  “阿云……”

  不等那人说完,蒋云厉声呵斥道:“谁允许你叫我‘阿云’?凭你我的关系,我们还没亲密到这种程度吧?”

  那人不答,眨眼间,他被拦腰扛在肩上,像弹珠滚落地面,蒋云摔进那张大床时全身还回弹了两下。

  那段记忆所属的时间,他和梁津都很年轻。

  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纪,并且其中一方有药效在身,能把人折腾得散架。

  这么……难以启齿的画面,蒋云不明白他怎么说忘就忘了,明明当时满身的痕迹,胸口红印蜿蜒到了腹部,大腿内侧连串的牙印,腰上挂着弧形的青紫掐痕……

  怎么能说忘就忘了?

  他咬牙切齿地捂着左边跳得厉害的太阳穴,把游艇从上到下翻了个遍,没找到人,然后一间一间地敲中层的豪华套房。

  明珠号规格不大,整艘船只有八间套房,蒋云的那间也包含在内。

  敲到第三个,门把手一转,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裹着睡袍但领口大敞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水珠顺着额发下滴,坠在他们之间的那块地面。

  找到了。

  蒋云被钉在原地,声音有点哑:“他们说你吐了,还好吗?”

  “是在关心我吗。”梁津上前一步,脚底盖住地上的水渍。

  蒋云:“你觉得是就是。”

  梁津身上的冷意太重,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回来,周遭缭绕着看不见的寒雾。蒋云鬼使神差地碰了下那截路在袖口外的手腕,被冷得打了个哆嗦:“你洗的冷水澡?你知道海京今天多少度吗,不要命了?”

  真是疯了……

  梁津疯了,他也病得不轻。

  “我没办法控制,对不起。”

  胸口那枚小痣红得滴血,宛如吸血鬼用尖牙刺破皮肤冒出的一粒血珠,在蒋云的视线里晃来晃去。

  拂过江面的冷风吹进蒋云的骨头缝,他微微打着颤,抬眼看向梁津:“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阿云,时间不合适。”

  梁津眼底闪过一丝忍耐,蒋云看到他耳尖通红,很快脖子也红了,皮肤泛着一层淡淡的粉色。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蒋云把人往里推了一把,推得那人一个趔趄。他后背靠着门板,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主角,只不过这回是他先拽住了梁津的浴袍系带。

  真的是仇敌吗?

  这一刻,蒋云还在想这个问题。

  梁津和他之间,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词形容才算贴切?

  一个人心软一次,是巧合。

  次次心软,是一种本能的反射。

  无数个“梁津”在他眼前打转,系着郝家小馆围裙的,穿着侍应生制服的,一身休闲常服或者西装革履的,太多太多。

  蒋云早有预料,自己上辈子追逐博弈病态到了一定程度。

  扪心自问,他想得到的究竟是谁的视线,谁的青睐?

  是蒋丰原吗?

  不。

  离答案浮出水面只差临门一脚,他没耐心多等了——

  他稍微踮脚,在那人错愕的注视下吻住两瓣带着薄荷牙膏味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