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说笑了。”

  楚南缘面部表情一变,贯穿左脸的那道疤痕被活动的肌肉牵连,也跟着动了动。

  这个话题很快被他一揭而过。

  韩琦是这场酒会为数不多的女性参与者,蒋云没离她太远,与他人碰杯的过程中,时而分出部分注意力到她那里。

  后半场,他没再和楚南缘有过交谈。

  游走在此类社交场合的个个都是人精,看出这两位虽表面过得去,但私底下可能有点龃龉,故而自觉划分两派,一波人跑去和楚南缘畅谈,一波人徘徊在蒋云身边,一个劲地灌他酒喝。

  喝到最后,蒋云是被韩琦搀扶着出来的。

  “我的老天……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了,”韩琦看他扶着墙,要吐不吐的,满脸心疼,“胃好受吗?实在不行我送你去趟医院吧,你这么蹲着也不是个事。”

  酒味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像一颗炸弹般在口腔中炸开。蒋云嘴唇开合,左手掌心朝外,抗拒地摇摆两下。

  “没事,缓缓就好。”

  上辈子为了应酬,成天把酒当水喝,换做以前,今晚喝的量塞牙缝都不够,吐一次就清醒了,还用得着上医院?

  瞧不起谁。蒋云十分不屑。

  得意不到两秒,他喉咙一缩,低头对着墙角吐了个昏天黑地。

  已经找好代驾,却又因为蒋云那句话取消了订单的韩琦:“……”

  “来,老板,”她拍着蒋云的后背,手指比出一个“三”,“告诉我这是几。”

  蒋云眯了眯眼,双手攀着墙沿,慢步挪到了干净的一边。韩琦担心他站不稳,始终搀着他的臂膀,然后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看看数。”

  蒋云企图将涣散的视线集中于一点,指着韩琦静止不动的三根手指,抿了抿唇:“你,别乱晃。”

  “手机给我吧,”韩琦无奈地叹了口气,打开蒋云的通讯录,“紧急联系人……没有。欸老板,你有一通未接来电!”

  “梁津,是你朋友吗?”

  酒精的驱使下,蒋云感觉自己好像漂浮在海水之中,层叠起伏的海浪使他浮浮沉沉,迷失在大海浩瀚无际的怀抱里。

  至于韩琦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但喉间无意义的吞咽声起到了一定的误导作用,女人在他耳边大喊了一声“好嘞,这就叫他来接你”。

  须臾,手机待接听的“嘟嘟”声宛如伴奏,让蒋云在名为“醉酒”的海水里沉溺得更加厉害了。

  “喂,请问……是……梁津吗?”

  “对对,蒋云他喝醉了,地址是……”

  喝——醉——了——

  这三个字就像拉长语调念出来的魔咒,狠狠击碎着号称“千杯不醉”的蒋云的自尊心。

  手机显示通话尚未挂断,蒋云头晕眼花地凑近扬声器,对韩琦自证道:“我没醉!我只是,只是有点晕。”

  韩琦没开口,电话里的人先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夹杂着滋滋的杂音,隔空“电”了一下蒋云的耳膜。

  “看来醉得不轻。”

  那人说:“我大概四十分钟赶到,这位……”

  韩琦:“我姓韩。”

  “好的,韩小姐,”他从善如流地接道,“有劳你照看一下,我的朋友。谢谢。”

  “不客气。”

  韩琦把手机放回蒋云口袋,职业病犯了:“老板,你朋友普通话讲得挺标准,他对演戏感兴趣吗?”

  蒋云简单粗暴地将“朋友”和“魏疏”连了个线,想到他平日里夸张做作的说话语气,以及追人时急剧下降的大脑灵活度。

  当演员?

  魏疏还是比较适合做抖抖尾巴朝求偶对象疯狂开屏的孔雀。

  心里这么想着,但通过嘴巴转述出来,意思却大相径庭:“不,他是一只孔雀。”

  “孔雀?”韩琦瞳孔震颤。

  蒋云郑重其事道:“没错,孔雀。”

  当他第二十六次尝试说服韩琦,魏疏就是一只开屏大孔雀的时候,两只手臂忽然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蒋云重心不稳地往后倒去,紧接着跌入一个结实的,混合了柑橘和一点木质香气的怀抱中。

  “谢天谢地。老板,你朋友终于来了!”

  韩琦看向那位外头披了件长款风衣就匆匆赶来的高个男人,说:“我叫了代驾,这是老板……蒋云的车钥匙。”

  “别。”

  蒋云紧闭的双眼忽地一睁:“911后排狗都不坐……钥匙给你,待会儿代驾直接把你开到家。”

  “老板你酒醒啦?”韩琦惊讶道。

  “是的,”有了支撑点,蒋云醉酒时的语气硬气很多,他拍拍环在自己腰身上的臂膀,脚步虚浮,“走,我们坐轮船回去。”

  韩琦:“……”

  梁津:“……”

  十几分钟后,代驾到达目的地。

  韩琦一步三回头,眼神满满的担忧:“梁先生,老板就交给你了。”

  照顾一个醉鬼可不简单。

  更别说蒋云这个级别的醉鬼。

  在出租车后座安静了一程,在梁津开进门密码锁的时候,蒋云的表达欲卷土重来。他手指轻点梁津的后腰,问道:“你谁?”

  “我是梁津。”

  指纹锁解开,他整个人一轻,被拦腰抱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脚步声远离,脚步声靠近。

  一杯温水端到蒋云面前,杯口贴着他的下嘴唇:“喝点水。”

  假装自己是机器人的蒋云得到指令,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喝到腹部有点撑了,他停下来,双手握住杯身。

  “梁津……是谁?”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不带喘气地蹦出几个问句:

  “你为什么是梁津?”

  “梁津为什么是你?”

  坐在沙发上的青年面颊泛着酒晕,被水浸润过的嘴唇看起来很软,仿佛一块一掐就漫出泡沫的海绵。

  蒋云变得很迟钝,他看见梁津以0.5倍速半跪在他双腿之间,朝他伸出手:“杯子给我吧。”

  “拿去。”

  他很大方地将玻璃杯压在梁津掌心,想到白天的那场对话,缓慢道:“不用还给我了。但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什么叫‘我先说不要‘,什么叫’轻易丢弃的东西‘?”

  “我不喜欢藏着掖着。”

  蒋云眼睛低垂,说:“直说吧,不想一直猜。”

  杯子被辗转放置在茶几一角,梁津扶着他的膝盖,将并拢的双腿朝两侧打开,上半身挤了进去。

  “还记得吗?当时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给你写信。”

  蒋云“嗯”了一声。

  梁津又道:“因为我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在病房里守着她,整夜都没法合眼,生怕睡着就见不到她了。”

  “我们搬过很多次家,我母亲的病也因此一拖再拖。她很爱美,第一次听到做化疗要剃光头发,自己悄悄哭了一场。”

  梁津几乎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像当年他们互相写信,没有章法、没有所谓的写作技巧,全靠本能的感情流露。

  蒋云一直在接受这些细碎的信息,大脑功能过载,所以他总要多一些时间反应一会儿。

  “我很抱歉。”他的手局促地摆在梁津胸口。

  “她去世以后,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想约你见一面,把那个挂件还给你。”

  蒋云表情错愕:“我……没收到过任何来信。”

  “我收到了你的信,”梁津不确定道,“你说,挂件你不要了,随我怎么处置。”

  “隔了几天,你又写了一封新的,说你改变主意了,叫我将挂件放到保卫室。”

  蒋云眼底一片迷茫:“不……”

  “我按照你说的做了,结果我折返回去,看到它被扔在保安室附近的绿化带里。”

  蒋云拼命摇了摇头,辩驳道:“我没这么做过。”

  “我想也是。”梁津笑道。

  这抹笑容落到蒋云眼中,不像是一种信赖的体现,反而有些“以你的智商确实做不来这事”的嘲讽意味。

  “你是不是误会了很久?”蒋云突然问道。

  “还好。”

  梁津仰头看他:“区区七年。”

  蒋云:“……”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重新启动,闪了闪代表一切正常的绿灯后,颜色变回原来的待机红色。

  眼皮耷拉下来,在蒋云合眼之前,四根手指将他上下眼睑撑开。

  “在沙发上睡容易着凉,去床上。”

  蒋云:“不要,我就喜欢睡沙发。”

  说完,他随手扯过身边的衣服,团成枕头的形状压在脸颊下。衣服的布料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蒋云埋进去吸了一口,是冻得邦邦硬的橙子和木头交融的味道。

  很熟悉。

  离开客厅的人去而复返,蒋云身上一沉,一条厚重的毛毯严严实实地把他包裹起来,反手一摸,是兔毛的手感。

  等了一会儿,那个人没走,他的困意也没那么强烈了。

  露在毯外的手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他听见梁津说:“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他像什么?

  “不知道。”一开口就暴露了他闭着眼装睡的事实。

  但耳边低哑的声音没拆穿他,说:“像鸽子。”

  “还是大街上那种随处可见的灰鸽子。在距离人不远的地方低头啄食,给人一种伸手就能抓住的错觉。”

  梁津水到渠成地转折道:“但你一靠近,他就飞走了。”

  他是这样吗?

  也没有吧。

  生活在城市里,与人类共享着领地的鸟类生来便拥有卓越的警觉力。

  因为他们的天敌不光有泛滥的流浪猫,还有举着弹弓以射·鸟取乐的小毛孩。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以为梁津明白这个道理。

  “那你又是什么动物?”蒋云反问道。

  脑袋下的风衣口袋狠狠震了震,里面装着梁津的手机。

  半夜三更爬起来处理紧急情况在他们研究组很常见,梁津回完消息,目光在发亮的手机屏幕上逗留几秒,紧接着把手机放到一旁。

  “什么动物都不是。”

  他说:“我只是落在你身边的一片叶子。”

  梁津的手机还停在微信界面,假如蒋云现在稍微抬头,就能看见他唯一置顶人的头像是一只网络人气很高的黑白边牧。

  他们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一个句号,而梁津给这个置顶人的备注是——

  “迟钝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