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场景发生在七年前,海京的一个雨季。

  那时蒋云十四岁,在上平中学的初中部念书。

  众所周知,海京教育资源优渥,一流的顶尖中学分布于各个区域,而归属于同一个区,且仅两条街之隔的上平中学和海京二中是中产以上的家庭挤破头都想将小孩送进去的地方。

  上平讲究素质教育,高中部每年出国的学生占整个年级的百分之八十,可想而知就读于这所学校的学生家庭背景有多雄厚。

  被娇惯着长大,蒋云的同学中免不了有几个不好好学习、性格恶劣的纨绔子弟。

  那会儿他性格内向,但班里没人敢招惹他,原因有二:一是大家都知道他姓蒋,二是和他形影不离的魏疏能与年级大多数人勾肩搭背、相谈甚欢。

  “走——”

  在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串了五个班的魏疏揽着蒋云的右肩,宛如军队冲锋前的指挥官,手指食堂:“再不吃饭我就要耳聋眼花呼吸困难心律失常了!”

  “等等,还有道题。”

  蒋云攥着一张质量不好的淡黄色试卷,把数据代到最后求密度的公式里。

  初中六门课,语数英物化生,他有四门学得很吃力,每次大考都靠语文、英语拉分。学期末将成绩报给蒋丰原,他永远得不到一个好眼色。

  运气不好的时候,蒋丰原不许他吃晚饭,或者请家法打他手心。

  这些蒋云都习惯了,他努力学习不是惧怕蒋丰原的责罚,而是他发自内心地想好好念书,拿到一个好成绩。

  “你有一个数据算错了,”魏疏点了点第三行公示,心算出一个答案,“这里,是0.48。”

  蒋云工工整整列式算了一遍,还真是。

  “好的,”他把卷子叠好塞进抽屉,淡淡道,“今天的作业我只差一张试卷了。”

  食堂在另一栋楼,魏疏用手机回了几条朋友圈评论,说:“哪科?”

  “数学。”蒋云说。

  他写作业的顺序一直都是从简单到难,从喜欢到讨厌。

  “洒洒水啦!”魏疏的尾音仿佛带着一个潇洒的波浪号。

  蒋云默默瞥了他一眼,魏疏意识到他说错话,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我的好兄弟,伤害你并非我本意!”

  “没事。”

  蒋云幽幽道:“天外有天,像你这种每年都抱回一个奥林匹克数竞奖杯的人,做数学卷子确实是‘洒洒水’。”

  魏疏安慰的话尚未出口,他又道:“记得把答案发我。”

  “……”

  上平的食堂建得像高级餐厅,一楼中式,二楼西式,三楼自助。

  蒋云和魏疏坐在二楼靠窗的地方,他叉起一小块牛排,正往嘴里送,魏疏突然说道:“我可能要请一个月的假。”

  “怎么?”蒋云把叉子放下。

  魏疏苦恼道:“我妈跟那个人打离婚官司,财产分割和一些手续办下来得花不少时间。”

  “你自己一个人吃饭没问题吧?”他担忧道。

  魏淳亭和他提过这事,蒋云的刀叉在牛排表面划出一道道痕迹:“我是什么三岁小孩吗?”

  “这一个月多陪陪干妈,我给她订的包包这周末送到,到时候我拿给你。”

  蒋云的零花钱在二代中只能算中等,他没有攀比欲望,花得少,故而存下一笔不小的数目。

  那款包是某个牌子的限量款,原本配货才能买,但蒋云进店的时候刚巧碰到李时,两人交谈几句,SA二话不说就给他调货去了。

  “魏女士肯定高兴坏了,”魏疏问道,“贵不贵?”

  蒋云总算吃到那口牛排,吞咽入腹,轻快道:“洒洒水啦。”

  魏疏:“……”

  下周一开始,蒋云形单影只地吃饭、上体育课、写作业。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虽然魏疏在也没什么不好。

  本以为他将普普通通地度过这一个月,不料三天后,班上的几个纨绔子弟把捉弄的目光转移到了他身上。

  “蒋少,”跟他差不多高的男生把手臂放在他肩头,挤眉弄眼道,“听说你出手非常阔绰,这是真的吗?”

  蒋云睨了眼肩膀上的那只手,轻轻一侧:“你听谁说的?”

  男生“嘿嘿”笑了几声,怪腔怪调道:“洒洒水啦!”

  食堂偷听来的。

  “我们今晚去D.喝酒,你来吗?”

  蒋云听过这家酒吧,它在二代的圈子里很出名,爱玩的那一拨人隔一两天去一次,比回家都勤。

  “允许未成年入场的地方,我觉得不太正规。”

  蒋云收起化学卷子,准备找个空教室继续写:“婉拒了。”

  男生似乎是几个人里的小头头,被蒋云拂了面子,脸色阴沉下来:“我让你走了吗?”

  蒋云脚步一停。

  “以前仗着有魏疏在,天天拿鼻孔看人,你挺牛啊蒋云?”

  男生抢走他的化学试卷,揉成团朝旁一扔:“天天装出一副爱学习的样子,数学考几分啊?我看你爸也不怎么——”

  “你想干什么直说就好了。”蒋云道。

  男生哑了炮,没料到蒋云会这样说。须臾,他找回状态,颐指气使道:“你人不到场,钱总得意思意思吧?”

  “加我支付宝好友。”

  蒋云点开二维码,说:“五分钟后转你。我做卷子去了,失陪。”

  他走出班门,转了一万过去,那几个男生没有跟上来。

  还好,蒋云呼出一口气。

  一次家长会都没参加过的父亲不会管他的死活,这种事用钱解决再好不过。

  一个月,他应该能撑到魏疏回来的那一天。

  周四周五开运动会,学校四点多就放学了,蒋云是最后走的,因为又到了“定期上贡”的时间。

  他用微乎其微的人脉打听了一下,这几个男生家里都是开公司的,和蒋氏在生意上有些来往。那个侮辱他数学不好的男生头顶还有一个老大,据说是六班的戚皓。

  一群败类,蒋云在心底点评道。

  走出校外,天气雾蒙蒙的,仿佛有场大雨即将袭来。以往都是蹭魏疏家的车回去,但他今天没带伞,只好加快步伐前往好打车的地方。

  这条街很长,店铺之间散落着几条小巷,蒋云经过其中一个的时候,听到了一声重重的敲击声。

  随后,一连串不重样的脏话钻进耳道,蒋云这才知道原来混混也是“混外有混”的。

  而且这群人看上去不太像轻易用钱就可以打发的类型。

  别管了吧,他对自己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世界的各个角落每天都在上演不幸的事情,难道每一件他都插手去管吗?

  蒋云站在巷子口,冷漠地审视着拥挤的人群。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可能在蒋家那种不正常的环境下呆久了,被蒋丰原这种利益至上的冷血动物驯化久了,他也变得奇怪起来。

  书包拉链缀着的小狗挂件一晃,昭示着主人将动身离开。

  在还未完全转身的零点几秒里,一个穿着不伦不类的男生后退一步,扔掉了手里的烟头。

  很偶然的一瞥,蒋云与缝隙里的青年四目相对。

  男生嘴角有血,眼神冷淡中带着几分轻蔑,似乎正是这样的神色惹恼了混混头子,他的肚子挨了一拳。

  蒋云想起他曾救助过的一只流浪缅因猫。

  很名贵的品种,是被人遗弃的,柔滑卷长的毛发打着结,被一群打遍小区无敌手的狸花猫揍得喵喵叫。

  蒋云赶走狸花猫,抱着他走进动物医院的时候,他轻柔地蹭了蹭蒋云的手。

  “咚”地一声。

  他听到了心软的声音。

  “都他妈住手!”

  蒋云学着那几个男生的口头禅,大步流星地没入巷中,趁那群混混没反应过来将他们一把推开。

  他学得不熟练,所以没有下一句台词。

  “你他妈谁?”混混头子反应过来,提起蒋云的衣领。

  上平中学的校服很美式风格,衬衫配领带,蒋云不甘示弱地揪住对方的领结,把人脖子勒得一紧:“都是上平的,听过戚皓的名字吗?”

  他抿了抿唇,补充道:“傻逼。”

  “戚皓?”

  混混头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手劲松了些:“你他妈蒙谁呢?当老子没见过戚皓长啥样啊?”

  “我说我是戚皓了吗?”

  蒋云笑了一声,把那几个男生的名字也报上去。

  混混头子的手彻底松开,他叼了根新的烟,点火:“没看见哥几个弄人呢?傻逼似的凑上来。”

  蒋云低头看了缅因猫……不是,那个靠坐在墙边的男生一眼,脸上就嘴角受了伤,其他地方有校服遮着,看不大出来。

  不是上平的校服,是隔壁二中的学生。

  “他犯什么事了?”蒋云问道。

  “这傻逼勾引我好兄弟的女朋友!你说他犯什么事了?”

  男生沾了一身灰,但衣领扣到最上面那颗,校服也穿的全套。

  蒋云戳戳男生的肩膀,说:“你勾引人家女朋友了吗?”

  男生下巴瘦削,摇摇头:“不认识。”

  “你看,他说不认识。”蒋云道。

  混混头子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你,你——”

  “你说,勾引老五女朋友的那个傻逼是不是他!”他随手指了个人。

  “不知啊老大,人不是你抓的吗?”被指到的男生畏畏缩缩道。

  蒋云接道:“你们自己都没弄清楚,还把无辜的人抓过来一顿打。我们上平的混混就这个水平吗?”

  “你他妈……”混混头子一梗,凶恶地瞪了蒋云一眼。

  这群人风风火火地走出巷子,蒋云双腿一软,差点跪地上。

  他十指打着颤,小狗挂件压在书包和墙壁之间,在摩擦中隐隐有松动的征兆。

  “行了,那群人走了。”

  看着光照进来的方向,蒋云拍拍领口的褶皱,把滑落的书包肩带往上一拉。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一个褪色的背包耷拉在男生脚边,他的声音很轻。

  蒋云转了个身,背着光站在男生面前:“萍水相逢而已,不用报答我。”

  “我没多少朋友,也不喜欢交朋友,这次帮你纯粹是我点太背,想做点好事改改运气。”

  “不做朋友,做笔友呢?”男生说。

  蒋云一愣,心说这是二中学生的搭讪方式吗?好独特。

  “不见面,只是写信。”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怎么确保信一定到我手里?”蒋云好奇道。

  男生不说话,像也被这个问题困扰住了。

  “啊,”蒋云想了一会儿,帮他出主意,“你送到保安室就好了嘛,信的封面写初二一班,然后画一朵云,这样我就知道是你了。”

  “你会回信吗?”

  蒋云觉得这人大概是受了什么文学作品的影响,这么执着地想交一个笔友。

  “会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