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津侧身一让,露出在自然光线下明亮的客厅。

  玄关的鞋柜里摆着一双拖鞋,深蓝色的,很新。和冀西那套公寓不一样,这是蒋云第一次踏入梁津的私人生活领域,他在门外犹豫要不要找梁津要对鞋套,没等他迟疑太久,那双拖鞋就被那人弯腰放在他脚边。

  “没人穿过。”梁津说。

  蒋云踩进去试了试,好巧,正好是他的尺码。

  “大约七点前开饭,”梁津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蒋云发现他抖开的围裙就是在冀西逛超市满额附赠的那一条,“茶几上的柠檬水是下午刚泡的,游戏机在电视机柜的第一格。”

  “都不喜欢的话……可以到阳台看看我种的花。”

  这段话让蒋云心生亲切感,想到小时候到魏家过年,魏淳亭也曾对他和魏疏说过类似的话。

  蒋云有些口渴,于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新鲜的柠檬切片在水中泡了几个小时,味道却一点也不酸涩,相反还带着一丝丝的甜味。

  屋内的陈设布置都很温馨,生活气息浓郁,小到冰箱顶部风格和谐统一的摆件,大到墙壁上的挂画。

  他捧着玻璃杯不知不觉走到阳台,郁郁葱葱的盆栽宛如一颗绿色炸弹,蒋云呼吸一滞,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愣在原地。

  比起他那些除了十年如一日地囤放着酒水的冰箱,其余地方空荡荡的住宅,梁津真的——

  太热爱生活了。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的程度。

  半干的衣物悬在头顶,风一吹,柑橘类的清香扑面而来。

  手指蜻蜓点水地碰碰绿箩的叶面,蒋云脚步一挪,鞋尖被一盆开着白色小花的绿植迎头拦住,但他不知道这盆花的品种。

  摄像头拉近,对准绽开的花骨朵。摁下拍摄键后,他把这张照片贴到朋友圈,并编辑了一行文字:

  【这是什么花?】

  这个点是海京的纨绔子弟昼伏夜出的时间,一刷新,朋友圈底下多了十几条评论。

  前排首评被魏疏抢到手:

  【首先排除玫瑰。】

  一位当前在美国留学,和蒋云关系不错的高中同学别有深意地回复:

  【有情况?】

  剩下评论的讨论中心则由这盆不知名小白花发散到“今晚去哪家酒吧蹦迪”,一口气读完这些毫无意义的消息,蒋云仍旧没有找到答案,还浪费了他宝贵的五分钟。

  在他点开浏览器搜索之前,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蒋云仰着头向上看去,梁津手持一双碗筷,胸口的围裙上画着一个不太好看的小羊:

  “它的学名是香雪兰。”

  梁津介绍了一下香雪兰的生长习性,蒋云了然地点点头,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种的?”

  “对。”

  碗筷转移到蒋云这里,碗底躺着一块酱红色的小排,酱汁的香气与肉味杂糅,催人泪下——

  眼泪从嘴角缓缓流下。

  梁津:“今天火候没把控好,可能炖得有点烂。”

  筷尖一剔,骨与肉即刻分离,他吃人嘴短,但也确实觉得梁津做得没毛病,说道:“烂一点才入味,我觉得很好。”

  在他咀嚼的时候,梁津回答了他的前一个问题:“有些是,有些不是。”

  “那盆绿萝是我在花鸟市场门口捡的,叶片烂了一半,后来还是救回来了,”梁津对阳台上的绿植如数家珍,“角落那盆是垂丝茉莉,现在不是它开花的季节。当时结款的时候,因为买的多,老板送了我一包香雪兰的种子。”

  “她说香雪兰的寓意很好,适合养在家里。”

  蒋云:“所以你的空余时间,全用来照料这群花花草草了?”

  “嗯。”

  梁津说:“我没什么娱乐爱好。”

  这倒与他印象中的梁津重叠在一起。

  那人握着小喷壶,依次往今日还没浇水的盆栽里喷了喷水,他爱惜地抚摸着绿箩的叶片,淡淡道:“每一棵植物都是一个小生命,要好好爱惜。”

  梁津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蒋云化身花草刽子手,把他阳台的“小花园”残害了个遍。

  碗筷被梁津收回去,他说道:“再陪它们待一会儿吧,晚饭很快就好。”

  “……”

  他的身份十分自然地从“花草刽子手”过渡成了“花仙子”。

  看着梁津回到厨房的背影,蒋云眼底夹带着微微的怜悯。

  他没想到梁津的社交圈已经匮乏到了与植物作伴的境地,照这么说,前世他和梁津虽斗得死去活来,在某种程度上,是否也给了他一些慰藉和陪伴?

  饭桌上,蒋云提出了这个在心底酝酿了十几分钟的疑问。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他说道,“有一个人成天跟你作对,让你忙到没时间养花养草,你会怎样?”

  梁津多炒了一道西葫芦,蒋云筷子伸向这道绿色蔬菜,像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似的,夹了他所认为的最小的一片。

  “要看那个人是谁。”

  梁津看了眼他痛苦吞咽的神情,挪开视线:“假如对象是你,我会觉得很充实。”

  蒋云:?

  ……充实?

  他呛了一声,头偏向一旁咳了好一阵。

  晚饭过后,蒋云想留下来帮忙洗碗,被梁津以“家里有洗碗机”的理由拒绝了,既然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他勾起搁在玄关的车钥匙,和梁津说了声“再见”。

  “盛瑞科技离这里不远,能节省许多通勤时间。”

  蒋云:“知道了,我考虑一下。”

  他得在“每天起早床”和“每天出门就碰见梁津”之间做一个抉择。

  他们在四日后就职盛瑞科技。

  把他们送到公司门口的,是刚升职加薪过老熟人郑思勤。

  盛瑞尽管隶属蒋氏总部,但毕竟是一个近几年才起步的子公司,员工招得不多,项目的负责人也不认识梁津和蒋云,态度只有在面对郑思勤的时候稍微好点,因为他提前收到风声,说郑思勤是总部那边派过来的人。

  “郑总,”项目负责人徐进谦恭道,“您嘱咐的事我心里有数着呢,放心。”

  “行,那我不多说了。”

  郑思勤调到海京以后,每天的任务加重了一倍不止,他急着回总部处理时刻在增多的文件,微笑着与蒋云梁津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我们这个项目在研发一款智能导航系统,”徐进带着他们往里走,顺便同他们说明公司构造,“这层是研发室,等到了办公的地方,就能见到你们的前辈们。”

  徐进也许把他们当作了那种有后门但不多,需要履历刷新简介的实习生,郑思勤离开后不久,他的态度大打折扣。

  “上班时间不要摸鱼,这边网络监控都看得到。”

  蒋云胸前挂着工牌,白衬衫的袖管折到手肘的位置,领口随性地解开几颗纽扣,整个人透着一股徐进不乐意看到的松弛感。

  “好的。”蒋云的语气也很松弛。

  这年头,号称整治职场的年轻人真多,不过徐进不敢做得太明显,只在心里腹诽说,他们这个项目一做完,对接的可是IT的行业巨头霍家,万一出岔子谁来负责?

  刚好办公室缺两个端茶倒水的,徐进为他们想了个好去处,一到办公层,一个身高与蒋云持平,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将一摞策划案放到他桌上。

  梁津则是被安排着给几个项目的核心成员买咖啡。

  “这是宣传策划案,”男人说,“改了十几版,目前还没改到甲方满意的版本,之后和甲方沟通、修改策划案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蒋云“哦”了一声,没让男人看到他想看的懊恼神色:“时限多久?”

  “三天。”

  “这份策划案做了多久?”

  “半个月。”

  蒋云:“……”

  好一个烂摊子。

  不仅如此,许多细碎的小活也紧跟其后,均匀地分配到了他和梁津那里。

  明摆着把他两当免费劳动力使唤。

  上班第一天,蒋云的工位宛如糊了厚厚的一层502,抛开吃饭和上厕所,他的屁股基本没挪过位置。

  这个项目所谓的“甲方”即是海京霍家,对方标准高、要求多,这无可厚非,但一日内被打回两次草稿的蒋云沉默地看着手边的废稿,心想那边的屁事未免太多。

  一丁点细节也能挑出来叫他改,改完又说不满意,推翻了采用起初的那一版。

  傻逼。

  在冀西他尚且还能赶回去吃顿晚饭,一来盛瑞,晚饭直接变夜宵,将近夜晚十点,办公层的人一个没走,统统加班。

  十一点过后,工位逐渐空了大半,蒋云手里临时被塞了新的工作,要求加班完成,不能等到第二天早上。

  他本科专业学的是国际金融,文科类,对于一些专业性强的工作任务,推进起来进展很慢。

  办公层零零落落地亮着灯光,少数几个技术人员还在处理代码的问题。

  蒋云大脑过载,太阳穴就像即将爆炸的小行星,突突直跳。他定了一个二十分钟后叫响的闹钟,趴在桌面上小睡片刻。

  他座位靠窗,不知是谁把窗户推开了四十五度角,附近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蒋云被一阵冷风吹醒,一看手机,仅仅过了八分钟而已。

  窗户被他严严实实地关紧,转身时,桌上多了一个包装精致的食盒,以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送来夜宵的好心人士走到蒋云对面的工位,重启电脑。荧屏的亮光照着梁津眼底的黑痣,蒋云打了个哈欠,干脆不睡了,继续工作。

  “再睡十二分钟吧,一会儿我叫你。”

  他听见梁津如是说。

  关了窗户,偷跑进来的冷意却挥之不去。

  蒋云拢了拢外套,睡下的时候脑子里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海京的秋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