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创办公司之前,他将霍蔓桢打到账上的资金分成几个部分,一半拿去投资他看中的小项目,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投进股票市场,百分之二十留作备用。

  他的一天也很简单。

  工作日盯着股票开盘,休息日和一些没名气的小导演、俱乐部老板坐一块吃顿便饭,凭他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些人是真的时运不济怀才不遇,还是单纯想把他的钱拿来打水漂。

  公司成立初期,资金周转、员工面试、寻找投资、市场调研,每一样他都亲自盯着,周末拎起行李箱全国各地巡回出差,就是他的家常便饭。

  长此以往,蒋云对过夜环境的要求降到极低的标准。

  不认床,坐着也能睡着。

  梁津睡得很沉,但他还是轻手轻脚地翻过抓着他不放的那座山,侧躺在那人身边,被攥住手腕的那只臂膀向右抻直。

  非常难受的姿势。

  诡异的是,他的入睡速度好似加快了一倍,一沾枕头就被强制关机下线。

  先前做的那些梦,底色是清一色的漆黑,虽然感应到“第二个人”在他左右若即若离地徘徊,但蒋云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光芒亮得刺眼,让事物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变成雪白的一片。

  两边太阳穴宛如贴了电极片,开关一拧,尖锐的刺痛感实化为一根长针,贯穿着他的额头。

  蒋云双手遮在眼前,溺水一般地大口呼吸着,生理性泪水流经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到跪坐的双膝间。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他痛得说不出话,只好绝望地在心底呐喊。

  白光宛如褪去的潮水,将疼痛一并卷走,世界又暗了下来。

  噔。噔。

  脚底蹬上木质楼梯的声音。

  蒋云在梦中疼晕了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仍在这个该死的梦境里。

  张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衬衫布料覆盖的宽厚肩背,透着沟壑分明的肌肉线条。

  他十指抓挠那块柔软的布料,第一个恢复的感官是他的视觉,然后是听觉、嗅觉。

  蒋云上半身悬空,双腿紧紧攀附着那人的腰部,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支点。

  “很难受吗?”

  那人的声线冷感而低沉,唤醒了他最后的触觉感官。

  抬腿迈上下一个台阶的动作,像被推到的多米诺骨牌,蒋云整个人被抱着颠了颠,他克制不住地轻哼一声,指甲在男人背部陷得更深。

  短短三层阶梯,那人硬生生走了快一个世纪。

  好几次,蒋云试图把男人的肩膀推远些,看清他是谁之后,照着鼻梁狠狠给他一拳。

  那人仿佛知道他的意图,每当蒋云有所举措时,他都会故意晃动几下,营造出他们即将以锁死的姿势从楼梯上滚落的假象。

  蒋云没办法,气得在他肩头留下一圈渗血的牙龈。

  男人就像痛觉神经缺失,没有反应不说,还喜欢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每句话不长,四五个字左右。

  比如刚刚那次,他说的是,“你牙齿好尖”。

  悬空许久的后背终于有了着落,蒋云被放到乱糟糟的被褥间,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这时,那人单膝跪在他腿间,原封不动地将他压了回去。

  那人胸前的衬衫纽扣开了几粒,露出的皮肤白得晃眼,蒋云面朝两块饱满紧实的胸肌,短暂地眩晕了一会儿,须臾,他眼睛撑开一条缝,刚好对上一粒颜色鲜红的红痣。

  它就在男人心口的位置,随动作轻晃。

  伏在蒋云身上的人用手指拭去他鼻尖的汗水,男人低头靠过来的时候,蒋云总算看清了他的面容——

  梁津。

  这个玩笑开过头了,他心想,一点也不好笑。

  被发现开小差了,耳鬓厮磨间,“梁津”欺身吻着他的颈侧,眼神晦暗地问他到底行还是不行。

  什么行不行?

  蒋云觉得他莫名其妙,手心捂住“梁津”的嘴巴,让他别到处乱亲。

  掌心一阵濡湿,那人的舌尖仿佛在描绘他的掌纹,蒋云飞快地把手藏到枕下,反复擦了五六遍。

  被狗舔了,好想死。

  蒋云濒临崩溃的边缘,心想为什么这场梦这么真实,这么漫长。

  “梁津”再一次回到那个“行还是不行”的问题上,大有蒋云不回答,这场梦境就无法终结之势。

  绝境往往激发人最大的潜能,他在无尽的折磨中一遍又一遍地检索他的记忆,幸运的是,蒋云找到了问题的出处。

  很不幸,他本人就是这个“出处”。

  上辈子他和梁津在生意场上针锋相对的时候,海京不入流的媒体人喜欢拿他们当噱头,编造一些不实的言论博取眼球。

  其中最火爆、流传度最广的一条,说蒋云并非因继承权被夺而记恨梁津,二人矛盾的真正原因,是梁津那方面秒了蒋云。

  天知道他从公司茶水间听人口述这条小道消息的时候,表情有多崩裂。

  关键是,这种一眼假的传言竟然真的有人相信。

  蒋云没想到他凌晨联系杨勇,不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事件,只是因为他被那条广为流传的豪门八卦气得辗转反侧,一晚没睡。

  电话那头,杨勇的声线很沉闷:“老板,您确定吗?”

  “确定,”蒋云俯瞰海京繁华的夜景,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团烟云,“照我说的做,一个字都不许漏。”

  “明白了。”

  杨勇确认道:“后天一早,您要求的内容将成为二十家娱记小报的头版标题。”

  如今,蒋云尴尬地回忆了一下。

  登顶二十家海京媒体的标题貌似是:

  #梁津疑似患有功能障碍,俗称不行#

  蒋云默默用手臂挡住上半张脸,在梁津的追问下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这算不算一种“谣言止于智者”?

  翌日清早,日光洒进卧室,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镀了层淡淡的金光。

  窝在另一人胸前的青年把头埋得更深,没过多久,由于缝隙的空气稀薄,他不得已把脸转回正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彻底清醒的时候,蒋云正以一个蜷缩的姿势背对着偎在梁津怀里,两双手指缝紧扣,交叠在他腹部。

  时至今日,蒋云明白了什么叫“寸步难行”。

  昨晚的梦境历历在目,他小幅度地挪了挪,挪到一半,被抵住的后腰僵成了一块钢板。

  此处道路不通,蒋云低头看着他和梁津交握的双手,思考怎样才能在不吵醒梁津的前提下抽出双手全身而退。

  须臾,一股温热的吐息喷在他后颈。

  蒋云仿佛双手着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拔出自己的手指,转过上半身,先发制人地说了声“早”。

  梁津似乎对他的出现感到异常困惑,他缓缓从床上坐起,低垂的目光在蒋云和他之间来回流转。

  “昨晚是你抓着我,不让我走。”蒋云冷静地陈述事实,伸出那只被攥红的手腕。

  “抱歉,”梁津想碰一碰那圈红痕,但最终把手收回,没这么做,“很疼吗?”

  蒋云刚想说“不疼”,忽然想起了什么,脸颊一热,嗓子眼顿时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昨晚的记忆反扑上来,听到后三个字的时候,他条件反射地打了个战栗。

  “很疼吗”这三个字在那场梦境里,他反复听了不下二十遍。

  两人相顾无言,少顷,梁津第二遍向他道歉。

  “这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地方吗?”

  蒋云挪到床边,踩进他的拖鞋里,假装云淡风轻道:“都是相同的性别,睡一晚没多大问题,反正我也不喜欢男人……呵呵无所谓。”

  不就是做了一场梦吗?

  不就是梦见和上辈子的死敌那个什么了吗?

  人是感情动物,一时间热气上涌,这很正常。

  快走到门边,梁津有些低哑的嗓音传到蒋云耳中:

  “但我喜欢。”

  这句话的后半部分被梁津沙哑的声线一笔带了过去,落到蒋云耳中,他只听到梁津字正腔圆的“但我”二字。

  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替梁津带上门,不经意间瞥见那人敞开的领口下,胸口处躺着一粒色彩鲜艳的红痣。

  从蒋家主宅落荒而逃后,蒋云连夜收拾行李,搬进了他名下另一处房产里。

  那块建在郊区,恰好蒋云这段时间不想见人,尤其是梁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梦里梦外的细节可以相互对上。更重要的是,如果把责任推给“潜意识”,那么他必须得见过梁津胸口的那颗痣。

  但他没有。

  这些天,蒋云的思绪处在一个混乱崩溃的状态里,他订购了一批纸笔,边查找相关资料边记下他梦见的细节。

  痣、葬礼。

  他写下两个关键词。

  如果他猜得没错,前后几个梦境,他梦到的那些样貌模糊,或者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全都是“梁津”的化身。

  倘若痣对应的是梁津,那葬礼对应的人是谁?

  首先排除梁津,因为他们那时正在争吵。

  在他心中地位非凡的……

  魏疏?魏淳亭?楚尽风?

  不,他记得他出席了魏淳亭的葬礼。

  所以……只剩下他的两位好友了。

  他需要知道的是,梦里发生的到底是什么,是预知还是对过去的投射?到现在为止,蒋云还没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在郊区躲了三四天,蒋云过得昼夜颠倒,直至蒋丰原的另一位秘书打来电话,他的清净生活正式宣告结束。

  “蒋总请您来公司一趟。”秘书小姐说。

  蒋云:“有说是因为什么吗?”

  “关于工作分配的事情,”女声说道,“二少已经过去了,就等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