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宋成被踢出泉辉的利益舞台,邹渝取而代之,从幕后走到台前,这无疑是她收复权力的最佳时机。

  蒋云捡起太阳伞,掸了掸沾染的灰尘,在这个时候离开,未免太不划算,而且不像她的风格。

  心里有许多疑问,但蒋云没有草率开口,思考几秒,他说道:“为什么不亲口跟她告别呢?”

  “不了吧。”

  日光从四面八方袭来,邹渝鼻翼的粉底微微融化,精致的妆面开始斑驳,她理着裙摆,朝不远处的长廊走去,蒋云打着伞跟了上去。

  邹渝笑得温婉,像红毯上对摄影机招手的明星:“淳亭不会原谅一个一意孤行的人,她现在大概很讨厌我吧。”

  她的表情管理做得很好,但话语里微不可查的失落成分,还是叫蒋云听出一点破绽。

  一个人的情感有时候具有欺骗性和伪装性,以为是讨厌,实则是嫉妒他拥有的更多;以为是憎恶,实则却是无法接近、做不成朋友的无能狂怒。

  回想起魏淳亭谈及邹渝的语气,以及说话间一些微妙的停顿,他并不认同那个“她讨厌邹渝”的观点。

  “可我不这么觉得,因为……”

  蒋云在“因为”二字这里卡顿良久,拿不出任何证据,他的话显得好苍白。

  长廊的尽头通往医院出口,青绿色的葡萄藤缠绕在廊顶,多余的藤条丝丝缕缕地垂下来,阴影投在地面,编织成一张错落有致的网。

  “好啦,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要干涉了,”邹渝低低笑了一声,不是嘲笑,是单纯感觉蒋云挺可爱的,“最后一件事,我希望你知情。”

  她逆光站立,白纸黑字的贸易计划书被抖动几下,递到蒋云眼前。

  他没戴眼镜,眼睛半眯着,那行手写字体勉强变得清晰了点。

  “我能翻开看看内容吗?”

  “当然可以。”邹渝说道。

  泉辉是冀西的头部地产集团,但它涉及到的其他领域也不少,邹渝本人就有一支专门的研发团队,在做无人化、数字化相关的项目。

  计划书对此作出一系列明确规划,细致到哪个阶段要执行哪一个步骤,都写得一清二楚,仿佛为邹渝量身打造了第二条不亚于留在冀西发展的道路。

  要想既符合计划对象的未来规划,又尽可能地降低风险和成本,这对撰写者来说是一项艰巨的挑战。

  况且放眼整个冀西,蒋云想不出谁具备这样的能力。

  看完全部内容,蒋云把它还给邹渝。

  “离开冀西,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他被那份计划书说服了。

  邹渝的目光穿过蒋云,看向他背后的方向,刹那间又收了回来,将碎发生硬得挽到耳后。

  “梁津,是叫这个名字吧?”

  邹渝的话题变得太快,蒋云不得不地跟着她跳转思维:“陈栗第一次传递消息,说你们之间关系恶劣,屡次因观点不合发生争执,所以初次见面,我提醒你不要轻敌。”

  “后来看到你们同时出现在泉辉,我改变了想法,认为这只是你们营造出来的障眼法。”

  邹渝说:“小云……能告诉我,你们目前是什么关系吗?”

  蒋云面露难色,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宇宙级难题。

  少年时代做过的数学卷子中,总有那么几道大题需要分情况讨论,这与他的境地十分类似——

  第一种情况:死敌。

  限定条件:上辈子。

  第二种情况:兄弟。

  限定条件:有蒋丰原在的地方。

  第三种情况:不是朋友的朋友。

  限定条件:只要梁津不管他抽烟。

  综上所述,蒋云说道:“普通合作关系。”

  出口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嗡鸣声,一辆黑色迈巴赫停在路边,邹渝回头看了眼,意味深长道:“祝愿你与他永不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上。毕竟……不是谁都能写得出这么周密的安排。”

  “小云,好运。”

  这是下一次再见前,邹渝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郑思勤的出没时间段已过,蒋云解开手机锁屏,微信消息多了几十条,被他设置成置顶的魏淳亭占了二分之一。

  【小云,听说你在冀西出车祸了?】

  【不光把消息瞒了一个星期,这事我还是从一个在冀西的院长朋友那听说的。不错,我们小云出息了[微笑]。】

  退出聊天框,第二个置顶人实时发来一条带着三个感叹号的语句。

  【警告,魏淳亭女士震怒!!!】

  【帮不了你了阿云,自求多福吧。】

  郑思勤的消息很少,就一条,被压到最后,他点开一看,字字触目惊心:

  【今天来医院没找到您,所以我拜托护士小姐把文件放到您病房的桌子上了,请及时处理。】

  “……”

  郑思勤留在冀西,的确很屈才,他心想。

  浏览完所有消息,蒋云返身往啊回走,走到一半,看见长廊另一端有个人站在一绺长长的绿藤前,手中拿着一卷报纸,宽阔平直的肩背将病号服撑得没有一丝褶皱。

  碎金一般的晖光落在两肩,小幅度地移动着。

  那人头上缠着纱布,侧脸印了几道未愈合的擦伤。蒋云走近时,碰巧他“欣赏”完那副葡萄藤大作,偏过头望向他。

  蒋云明白邹渝为什么在说话中途,眼神有那么一两次略过他,向他身后看去了。

  “来很久了吧?”

  “只是普通合作关系吗?”

  他和梁津两道声音一并响起,蒋云双手抱臂,心想这人大抵一字不漏地偷听了全程。

  不过。

  蒋云化身放大镜,看着他那副从早到晚少有起伏的面容,视线凝聚于梁津抿住的嘴唇,以及微微下撇的唇角。

  很低落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会难过?

  如果将想心事比作炒菜,蒋云已经炒出一桌满汉全席了。

  大脑里出现两种声音,一个声线温和,说:“人家救了你两次诶,你却把人家定义为‘普通合作关系’,他都要碎了!”

  另一个口吻尖锐:“救命,他是你上辈子不死不休的宿敌,你这该死的家伙再心软一次试试呢?”

  蒋云被吵得脑仁疼,无形的大手一挥,把声音拍散。

  “随口说的。”

  “我醒来那天护士说你情况不稳定,得多观察几天,”他心乱如麻,指了指额头转移话题,“伤得严重吗?”

  “轻微脑震荡。”

  梁津眼睫低垂,淡淡道:“不是很严重。”

  蒋云有意逃避发问,并且他觉得对方也在给他台阶下:“这些天吃得习惯吗?”

  好机会。

  蒋云与他肩膀平齐,朝住院部那边看看挪动:“本来是不习惯的,多亏你拜托护士给我送的……下饭酱,虽然不辣,但特别开胃。”

  才怪,他快被咸死了。

  偷偷瞟了一眼梁津,发现那人背着他,嘴角悄悄回升了一个小角度。

  “嗯。”梁津矜持地点了点头。

  蒋云:“……”

  这么容易哄好啊。

  以后老了专被卖保健品的人骗钱。

  “哦,问个问题。”蒋云道。

  作为梁津给台阶的回报,他决定回赠他一个:“那份海外贸易计划书,邹……”蒋云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她觉得很好。”

  梁津:“写得匆忙,很多地方有精进的空间。”

  “但总体思路没有问题。”

  蒋云脚步一顿,睨视他:“你昏迷的这一周,护士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你是在什么时候写完这份贸易计划书,又是在什么时候把它交给邹渝的呢?”

  他似笑非笑:“被这条规则限制的人,该不会只有我一个吧。”

  他的台阶,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高度太高。

  一不小心,可能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