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8年9月20日。火星基地飞船车间试验室。凤凰计划团队会同科研联合体委派的人类学家与达瓦星人交流......”虎贲在宽敞明亮的室内输入着日志。
实验室中与文明交流不相干的设备都清理一空，致使由灰白墙面与水磨石地坪围成的封闭空间显得十分空旷。
银蘑菇静静地飘在房间正中，人们找不到合适的“座椅”供他就坐。为了礼节性的对等，在场的人类代表们索性都没安排座位，大家随意站着或慢悠悠地踱着步与达瓦星大使交流，氛围轻松。专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通过不断变换的图文信息与外星朋友交谈。远征队员们则充当翻译、和守卫的角色。
“喔~无性繁殖。虽然有利于形成平和无争的文明体系，不过看得出文化生活方面是比较匮乏的。”一位顶着地中海发型的人类学家忍不住和身边的同伴悄声互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顽皮的微笑。
这次正式交流中，除了人类学家提出的少数身体构造、文明习俗方面的细节问题外，大部分的交流话题与远征队在达瓦星与银蘑菇畅聊时的内容大同小异。远征队员们翻译起来轻车熟路。不到两个小时，专家团便满意的带着初步交流成果离开了。剩下凤凰计划核心成员与银蘑菇交流技术问题。
“我们的智能粒子集群在你们五位使者的机体内发现多颗系统核心，其中一颗为自然生物体脑组织。这种组合架构与我们的生命体强化技术有部分类似。”当虎贲将银蘑菇投影出的这段图文用响亮语音翻译出来时，现场瞬间凝固了！
“美女。你怎么看？”虎贲转头看着青梅。暗自盘算着她的反应。
银蘑菇的这句发言是虎贲耍的一个心眼。早在这次会面前，他便与达瓦星朋友做了沟通。他料想凤凰团队一定会对智慧粒子兴趣浓厚，便希望银蘑菇在介绍时看自己的手势行事，如果现场没有外人，他就提示对方将当初通过这种神器剖析远征队员时发现意识模块中封装着自然人大脑的事情做个强调。
不止青梅，霍兰德、祝青云、苏菲......凤凰团队的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他们表情凝固、身体紧绷。但眼神却更活跃了，有的面面相觑有的偷眼扫视着远征队员。
“不好意思。我失陪一下！”片刻死寂之后，青梅匆忙转身向房门走去。她的声音在颤抖。嘚嘚的脚步声后，苏菲也转身绷着笔直的腿脚跟了过去。
虎贲见状，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啊！时间不早了。我们陪你去休息室。”背后传来祝青云异常客气的声音：“蓝波。麻烦你翻译给他。谢谢。”
“蓝波。麻烦陪一下达瓦星朋友。我去找青梅和苏菲。”虎贲顺着祝青云的话在远征队内部频道里嘱咐蓝波。
“我要找苏菲。”涡轮调转方向追上虎贲。
“为什么是我！”蓝波老大不情愿。
“谁叫你最洒脱呢。我也想去问个清楚。”沙王言罢追着虎贲而去。螺旋也转身走了，现场就剩下蓝波一位远征队员。
“好吧！去弄清没有意义的现实吧。还能怎样？回头我来看好戏。哼！”蓝波在频道中嚷嚷。
“呜呜~呜......”青梅缩在空旷的会议厅角落的椅子里哭泣。
这里正是当初凤凰计划发布会的那个大厅，此时因没有会议接待任务而显得分外阴暗、寂静。青梅虽然尽量控制着情绪，但室内还是回荡着她的抽泣声。附近的过道上站着有些手足无措的虎贲。
“这算怎么回事？怎么哭开了？”
冷清的角落里，青梅满脸愧疚地向自己诉说着将人脑与智能机器整合的无奈，但凡言至语意转折处必定要搭上一句“对不起”或者“抱歉”。之前那种高冷、干练的气质被一扫而尽！......这才符合虎贲心里对真相大白后青梅那又惊又愧、带着忏悔诉说实情的想象。
“对不起！”青梅总算说出了虎贲期待的字眼。她突然起身，向虎贲鞠了一躬道：“当时根本没法和你商量。而我，而我做不到就这么放手！”
“什么情况？什么放手？”虎贲倒吃了一惊。“别哭，没事。慢慢说。”他感觉到青梅要说的事情另有隐情，连忙在频道中劝退了跟在后面的沙王。
“你现在的状态很好。”青梅抹去泪痕，深呼吸两下后，挺起胸膛，坦然微笑起来。“你想知道全部真相么？”
“当然。”
“好吧。也许用类似达瓦星人的方式能说得更清楚些。”
“达瓦星的方式？”......
一颗陨石正缓慢翻转着飘在黢黑的太空，遥远的地球看上去就像悬在深空中一颗巨大、温润、通透的蓝白色宝石。掠过陨石远远看去，这‘宝石’表面隐约有一些若隐若现的丝线伸向漆黑的太空，就好像被微风扬起的丝丝白发。
猛然间！一片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陨石顷刻被撞为齑粉！破碎的残骸四射飞散！定睛看去，一颗形状怪异、如小山丘般巨大的小行星在众多碎片的簇拥下正高速向被黑暗包裹着的璀璨宝石直撞过去！
正当地球快速向小行星面前扑来时，有一群亮点快速接近了小行星，它们自行调整速度和方向，由高速接近陆续变成绕飞小行星的状态并距其地表越来越近。原来，这是一些呈半球状外形的装置集群！
小行星那阴暗的地表闪过几波密集的绿色光点，那是这些装置打出了激光脉冲对小行星表面进行扫描。随后，它们迅速顺着小行星的自转在合适的区域着陆。
每颗装置都从底部伸出一部钻头。随着钻头快速钻入地下，这些装置被牢牢钉在了小行星上！
片刻后，各装置的半球形外罩几乎同时自动开启，露出一部火箭引擎。几秒钟后，各装置的火箭引擎默契地调整到合适的角度并一齐点火。
但见小行星表面瞬间喷出数十条火舌！它先是慢慢停止了自身的翻滚，随后便被舞动着的火舌群推向远离地球的方向。这画面不由得让人想起美杜莎的那颗神奇脑袋。这算得上是火焰之蛇版美杜莎，绚丽中透着阴森！
“哇~这不就是太空清道夫嘛？”看着这些刚被输入系统的画面，虎贲认出了这些由联合体组织开发的空间清理装置，它们可是太空护卫部队的得力装备！刚才地球表面挂着的那些丝线想来就是发射它们时在大气层边缘留下的尾迹。远远望去，还真像当初在巴隆星太空中看到的由达瓦星戴森云单元队列形成的“丝线”！
随着小行星慢慢远去，视野开始聚焦在曾簇拥着它的一块小弟上。火蛇卷走了它的主人，而它和一群小伙伴仍旧直奔地球而去。随着它周边的伙伴们陆续在大气层中化为一道道烟雾，这块陨石显得格外顽强。只见大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面向它扑来！
虎贲认出了视频的最后一帧画面——他记忆碎片中驾驶小灰上班的那条街道！小灰正处在道路的一侧！
人类的力量将地球从一次大灭绝的危机中解救出来，创伤的范围缩减至城市中的一个街区，只是自己比较倒霉而已！
接下来的画面让虎贲震惊、不适！也许是输入者们也预判到了这点，所以都是简化、快速的展现了一遍：
一片狼藉的废墟中，躺在担架车上的男主角血肉模糊！他被快速架上了救护直升机，而已经四分五裂的小灰就瘫在不远处！
抢救室中，医护人员摇着头用白布盖住了男主角的头。
一位老年妇女——虎贲曾在梦中喊她妈妈——瘫在过道的椅子上泣不成声，霍兰德、青梅、祝青云正满面哀伤的围着主角的父亲谈论着什么。
苏菲来到近前，她一脸凝重地向老年夫妇说着什么，他们的脸色突然由哀伤变成了惊讶，二老沉默片刻后面面相觑，最后点了点头。
那死者躺在一间雪白的房间里，浑身插着管子！霍兰德、青梅、祝青云都裹着一身医疗隔离装备站在一边观看。屋里的主角显然是苏菲，她正带领几位助手围在死者周围忙碌，还不时回头和青梅他们互动。
一处看着像实验室的大厅中。一副近乎完整的人体脑神经网络浸在一部装满淡棕色液体的装置中，随着一部平板状无人车缓慢而平稳的被运了进来，护送装置的青梅和苏菲以及一帮工作人员簇拥着无人车边走边密切的交流着什么。大厅的一侧矗立着一部魁梧高大的机器人。
“虎贲！”虎贲一眼认出了这台机器。虎头、利爪的金刚之躯！
看到这儿，躺在支架中的虎贲已经明白了八九分：我，曾是大活人一个！但在那该死的陨石掉下来后换个活法！
“我是谁？”虎贲起身打断了视频输入。“干什么的？”他没耐心再在这类画面中慢慢消磨下去，当面说清楚要干脆得多！
“你叫林锋。”站在虎贲身边的青梅并没有劝他躺下继续接受输入的意思。“你就是凤凰计划的一员，机械自动化部的。”
“林锋？”虎贲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2168年9月23日。确认机体自然人部分身份。林锋，男，凤凰计划……”他的系统开辟了一个全新的日志文件，完全属于自己的私密日志！
“我们是同事？”虎贲侧首盯着青梅。
“还是，那个~，算了。都到这儿了，直说吧。还是我前男友！”青梅抬头直视虎贲的眼部。
“情人？”虎贲立刻站了起来。“男，男女朋友？爱人？”
“唉~”青梅长舒了口气放松下来，一屁股坐进了支架旁的座椅中。“没错，直到你出事前。都是那颗陨石！”
“趁虚而入啊。”虎贲心中突然浮现出祝青云的模样，他满面春风，眼中却透着一丝贪婪的寒光......。呵呵。无所谓了。
“你在想什么？”眼见虎贲沉默不语，青梅不禁发问。
“我父母现在怎样？”虎贲转念问道。
“你爸爸叫林海生、妈妈李月娥。他们现在和你叔叔一家生活在一起，老两口都安康，因为他们坚信你仍活在很多人的身上。”
“什么意思？”
“当初是以器官捐献的名义获得二老同意将你交给我们的。请苏菲出的面。而且你生前，不，出事前的确注册了遗体捐献志愿者。”
“可事实上我被捐给了凤凰计划。解剖出大脑和神经系统，实现了所谓的强人工智能。老人家你们也忽悠！”
“事实并没有那么冷酷。”青梅捋了捋刘海，轻轻扶着虎贲的小臂又站起身。“作为凤凰计划的骨干，你当时也清楚现在的纯人工智能顶多能对人类的运动机能、情绪表达做被动模仿。而我，我也接受不了你就这么，就此消失，查无此人！”她的眼睛又湿了。
“所以就将我剥皮、剔骨？”青梅的解释竟让虎贲心中涌起一丝愤恨。虽然这愤恨转瞬即化作怜惜，但它的能量仍促使系统问出了这句语音，并顺手一挥，打断了支架床角挑出的一根悬臂杆件！
“对不起！”青梅垂下了头。“这个操作在凤凰计划进入后期开发时就已经定了调，你当时作为机械自动化部的骨干也是知情的。原本是打算在全社会中的遗体捐献志愿者中筛选。所以~唉，我承认我有些自私。当你被判没救时，无法知道我的所感、所想。我只想让你活着。你也知道，计划面临的地外环境不仅空前复杂，而且无法预估，距离还要以光年计。光靠只有大数据模型做支撑的纯人工智能去面对，它们只能做到被动应付，没法产生创造性思维、准确预判，没法自主……”
“它们没有灵魂。对不？”虎贲打断了青梅的解释。
青梅瞪大眼睛看着虎贲。脸上略过一丝惊疑。“你更睿智了。”
“是吗？是你现在不了解我了。”虎贲温和回应。
青梅苦笑着摇摇头，没再接话。
纷乱飞舞的小行星带、昏天黑地的飓风之墙、灵巧犀利的“小粽子”、巨大的“大粽子”，还有那难缠的智慧粒子。纯智能系统怎么处理？调动作战模式硬扛？......“嗯，可能被灭好几次了。毕竟我还活着。算是吧。”在巴隆星和达瓦星的遭遇瞬间在虎贲眼前闪过。
“其他人呢？他们是谁？从志愿者里筛出来的精英？”虎贲想起了出生入死的战友。
“除了你和涡轮有些特殊，其他都是按凤凰计划的保密程序，正常筛选的。”青梅慢慢踱至操纵台边摆弄显示屏按键：“不想看看你更早时候的记忆么？”
“它们已经从我的原生大脑中清除了是吧？”虎贲来到青梅身后：“特别是咱俩的事情？”
“是的，为了避免对人工系统的过度干扰，你们的大部分记忆被清除。”
“有父母和呆呆蛋就足够了。有最美好的就行。”虎贲说：“涡轮什么情况？”
“我只能告诉你，他是苏菲的哥哥。”青梅转头看了一眼虎贲。
“哥哥？”虎贲凑近青梅：“亲哥哥？他怎么愿……”
“也是意外，潜水意外导致的。”青梅匆匆回答后关闭操作台转身向门口走去。“那就到这儿吧。很多事情属于人家的隐私。不好讲的。”
“谢谢啊，我都不记得我们还有隐私！”虎贲扫一眼自己的机甲，追了上去。
青梅转身盯着虎贲。“你这身机甲没有，但你的意识模块里有。他有灵魂。”
“不可告人的秘密暴露了还这么酷？不愧是青梅。”虎贲暗忖。
“那其他人呢？概况总行吧，方便我们深化战友情谊！”虎贲追着问。
“好吧。沙王是军用武器研发人员；蓝波是知名探险家；螺旋是建筑师。他们有的是意外，有的是因病，绝症。剩下的问本人吧，如果人家愿意和你八卦。他们现在应该还在接受记忆输入。”青梅摇摇头，快速走出了房间，脸上浮现出微笑。
“可在你们面前我们完全透明。这不公平！”
“那是因为科学，病人在医生面前能遮遮掩掩么？”
“可你不是医生。”
“苏菲是，而且我们严控了知晓范围。”
“那又怎样……那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师生。”
“不对，我是机械自动化负责……”
二人就这么你追我赶的走远了。虎贲此时也察觉到自己的言行显得有些孩子气，可他就是忍不住要和青梅多说几句话。喜欢和她说话！
“对了。这些事情仅限凤凰计划内部沟通，严禁外泄！”青梅突然转身满脸严肃地轻声告诫虎贲。
“因为伦理？”虎贲回应。
“你们的存在是敏感事件，还没到公开的时机。这种强人工智能方式是经联合体秘密授权才能在凤凰计划中保密采用的，算是一次……”青梅顿了一下：“怎么说呢？一次探索。”
“一次试验。用不着小心翼翼。”虎贲回应：“总之我现在算是好好活着。”
青梅上前握住虎贲的两根手指，眼圈又有些湿了。“理解万岁。”
“我就是很意外，联合体这种国际组织居然会同意你们这种违反23项原则的操作。”虎贲冷不丁补了一句。
“违反了嘛？并没有。”青梅盯着虎贲的眼睛答道：“纯技术方面，人工智能全面拟人化的瓶颈一直难以突破，既然发现了一种新方式，很难视而不见，不作为。而且我们已经在公开的层面发起了这种技术概念与人类价值观和伦理拓展的研究，只是目前还没有建立起支撑它进一步获得推广的社会认同和道德、法律标准才严格保密的。你应该能理解，伦理的作用并非禁止科技在某些方面的发展，而只是暂时放缓节奏以等待推动它们的时机。对不？”
“那原来的我长啥样？”虎贲想看看之前的自己。
“呵呵。很帅气。”青梅摘下自己的眼镜，让虎贲将它与机甲的通用接口对接。“关于你的记忆，我存下了最美好的部分。”
“喔~，不得不承认你很有眼光。”虎贲的眼前出现了一位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他短发、浓眉，一副无框智能眼镜架在笔直的鼻梁上，匀称的身形表面，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勾勒出健身的痕迹。
“自夸都这么高明。”青梅笑了出来：“看来我眼光是不错。”
“那你看。我们还有没有可能......？”虎贲突然凑近青梅，几乎要贴到她身体。
“你什么意思？”青梅脸上的微笑很快变成了惶恐。“这，这事？我跟你说啊，那什么，不，不太合适，不太可能......咱们回头聊哈。”她言罢连忙后退，转身跑远了。
“逃跑了？难得哈。”虎贲慢慢直起身板。他是故意的，莫名想看看青梅乱了分寸的窘态，这场面可不太容易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