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

  余江这座山水城市山多路不平,自行车并不是日常的代步工具,只是人们用来休闲玩乐,骑行健身的工具。

  时誉并没有走多远,拐了三道弯,就看见那人停在路边看风景。

  时誉捏住刹车,在他身边轻盈的一个甩尾: “老顾,这么快就被我追上,三十就这么不行了?你后半生可要怎么过呀?”

  顾严也不恼他: “反正用不着你个小孩儿来操心。”

  时誉唇角动了动,带着玩笑的语气: “小孩儿怎么了,小孩可比你年轻十岁呢。善心结善缘。这样吧,你现在对我再好一点,以后你老了,我可以勉为其难伺候伺候你,怎么样?”

  顾严转过头来看他,眼里捕捉不出是什么情绪: “我对你好吗?”

  时誉心中微动: “还……行吧,总之你要出什么事,我一定不会不管你的。”

  几声鸟鸣从远山林中传出,两人不禁纵目远眺。

  此处是在半山腰,视野已然开阔。

  一半青山,一半城市,一半梦想,一半现实。

  高楼林立在巨大棋盘之中,跨江大桥连通了一江两岸;梦幻的摩天轮,高耸入云的商务双子楼;时光匆匆,车流不息,是每一个身不由己的普通人在尽力追赶生活。

  清风拂过,草木清香;山风里藏着秘密,在吟唱云雾的诗歌。

  “顾严,”时誉心跳怦然, “我想跟你说……”

  “时誉,我们来比比。”顾严忽然同时说道。

  攒足的劲儿一下松了,时誉塌下肩膀: “比什么?”

  “看谁先到山顶。”

  “你确定要比?老年人,输了怎样?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如何?”时誉又来了兴致。

  “没问题啊,别到时候不认就行。”

  时誉听他同意,脚下一踩立刻就滑了出去: “开始!”

  “喂,抢跑耍赖。”顾严在身后笑。

  时誉火力全开,自行车蹬成了风火轮: “放心,我绝不会因为你年龄大就让你,一定全力以赴公平对赛。”

  顾严笑着摇摇头,这才跨上车,成竹在胸的跟了上去。

  半小时后……

  一直遥遥在前的人慢下了速度。

  被拉出很长一段距离的顾严赶了上来,不紧不慢的坠在后面,没有要超他的意思,但也怎么都甩不掉。

  他就一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时誉快,他就快;时誉慢,他就慢。

  时誉气息不稳,大喘气的说: “你,你故意,故意的吧?隐藏,实力,等着,我,上钩?”

  顾严气定神闲: “年轻人啊,哎呀呀,经验太少。”他悠悠的说, “你当这是跑五十米呢,得缓着劲儿使,可不是谁快,比的是持久。”

  “怎么样?现在认输?咱们停下来休息。”顾严问。

  时誉哪肯认输,咬咬牙提了一口气,继续脚下生风。

  顾严也不劝,保持着匀速,看着他作。

  不到十分钟,时誉的速度又落了下来。

  不甘心,继续挣扎……

  如此反复,快到山顶的时候,顾严上前和他并行。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都告诉你要匀劲,不听。你也不想想,咱们这一路全是上坡啊,你当自己是永动机呢。”

  时誉紧闭着嘴不说话,他想赢,赢一个机会。

  顾严游刃有余的蹬着脚踏,完全不累的样子: “比冲劲,我可能确实比不过你;比耐力,你不如我。不好意思,我就不客气的先走一步啦!”

  说着,猛然加了速,朝着山顶绝尘而去。

  时誉再到山顶的时候,四下不见顾严的影子。

  他推着车找到家店铺买水,一边给顾严打电话。

  “你在哪儿呢?”

  “你到了?往湖边走,过来就能看到我了。”

  金阳山顶有一片人工湖,围绕其间是的大片大片的露营地,给城市里的人们短暂回归自然的地方。

  今天不是周末,天气也不算好,露营的人并不多。

  时誉提着两瓶水到了湖边,一眼就看到搭好的天幕下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他走过去。

  顾严闭着眼悠闲的躺在躺椅上,两手叠放在胸口,看起来非常放松。

  面前的野餐桌上摆放着水果零食,果汁饮料,还有几盘串着的生烤串。

  “这是别人的地方,你认识人家吗就随便坐。”时誉嘴上这样说着,也在旁边的一把空椅上躺下,拧开瓶盖,把水递给他。

  顾严接过: “谢谢。”喝了一口,说, “输了,愿赌服输吗?”

  不甘心,但也认。

  时誉: “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不急。”顾严慢悠悠的道, “晚点再说。”

  “行。不过先说好,就今天,过时作废。”

  顾严轻笑: “放心,我不欺负小孩。”

  时誉手机有信息进来,点开看,是邱小新发过来几张照片。

  邱小新: 【照这样弄没什么问题吧】

  时誉图片放大一一看完,回他: 【可以】

  邱小新: 【那我就让皓哥和轩子继续了】

  时誉: 【ok】

  时誉收好手机,看向四下旷野。因为是工作日,周围除了他们这里,另外只有两处大天幕。

  虽然是阴天,云层铺得还不算厚,湖面波光映衬,灰蒙蒙的倒是有种水墨画的淡然。

  运动过大带来的心跳加速已经缓和下来,四下除了偶尔一声鸟啼,十分恬静。

  时誉转头去看顾严,他又合上了眼,面容祥和,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知道对方并没有睡着,抿了抿嘴,轻声说: “顾严……”

  一道女声忽然打断了他。

  “嘿,大小帅哥们,休息好了吗?休息好了起来烤肉。”

  一抬头,女人红色冲锋衣,深棕工装裤,马尾高高束起,干练飒爽。

  不是阮菲是谁?

  她身后跟着个穿白色休闲卫衣,粉色纱质长裙的人,正是秦书澜。

  “阮菲姐,书澜姐,怎么是你们?好巧啊。”时誉有点惊讶。

  顾严也坐了起来跟她们招呼: “回来了?”

  阮菲冲时誉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直接转向顾严: “别光吃不动,走,咱俩去烤。”

  时誉站起来: “我和顾严去吧。”

  阮菲手腕抬了抬: “你别去,坐这儿。”

  秦书澜也说: “对呀时誉,让他们去,我们休息。”

  顾严笑着站起来: “我去劳动,年轻人多躺会儿。”

  时誉:……

  顾严和阮菲把桌上的生烤串拿走了,烤炉架得不远,互相能看到。

  时誉和秦书澜只见过一面,不太熟,便从三天咖啡馆的咖啡聊了起来。

  一来二去的话多了,时誉问: “书澜姐,你们怎么今天来露营了?”

  秦书澜: “你们不也今天来骑行么?”

  时誉笑: “也是,不过今天日子特别。”

  秦书澜没问为什么特别,只说: “既然碰到了,晚上一起走吧,坐我们车下山。”

  时誉原本有自己的计划,看向远处在烤肉的顾严,说: “等会儿看情况吧。”

  顾严在给鸡翅刷酱,阮菲站他旁边,瞄了一眼在天幕里聊天的两人,说: “你们俩这是什么情况?约会?”

  顾严笑: “想多了,什么约会,就一起骑行而已。”

  阮菲长长的“哦”一声,说: “行,要有什么需要我打掩护的,绝对配合。”

  顾严: “没,就真这么巧。”

  阮菲摇头: “今儿不是周末啊,他不上课?你不上班?”

  顾严又笑: “我看你这洞察力也能赶上专业了。”瞒不过,索性直说, “今天我生日。你看,你还让我这寿星来烤肉。”

  “这么巧?那先说声生日快乐。”

  “谢谢。”顾严道。

  阮菲又说: “那晚上一起呗,我现在去订个蛋糕,这地方估计很简陋别嫌弃。你们就别赶时间走了,骑车上来也够累的,晚上坐我们车,一起走。”

  顾严朝天幕下坐着的人瞧了瞧,时誉平日里缺乏锻炼,这一趟骑车上山不算轻松,当下便答应了阮菲。

  四人就这么凑了一桌。

  既然都准备好搭人家的车走了,也就不用赶在天黑前下山。

  阮菲要开车,顾严也没有喝酒的嗜好,几人便只是吃着烤串聊天。

  阮菲是设计师,秦书澜是传媒大学的老师,顾严从事法医多年,只有时誉还是个在校美术生。大家都博学多才的,完全不缺话题。

  先是从各自的职业展开,渐渐扩展到古今野史社会新闻,又在娱乐八卦转了一圈,最后回归了在座人本身。

  秦书澜懒懒地靠着阮菲,大概是聊得累了,也不避讳他们,凑到阮菲耳朵边啄了一口。阮菲宠溺的侧头,也在她额头回印一吻。

  时誉刚开始还参与讨论,到后来就只是听着,不时看手机回信息。

  顾严瞄了他好几次。

  眼见天色渐暗,邱小新的短信又来了。

  邱小新: 【天快黑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时誉凑近顾严耳边,悄声问: “咱们什么时候走?不是还要回家给我做饭么?”

  顾严: “你吃了这么多烤串还没过瘾呢?”

  时誉: “怎么能一样,那是在家里。而且……”还给你准备了仪式的。

  “想回家了?”

  时誉点头。

  “那等一下我跟阮菲说。”

  阮菲这会儿刚好离开,说是要回车上拿什么东西,秦书澜也陪着她去了。

  时誉给邱小新回信息: 【应该要回了,你再拍个视频给我,我再看看有什么漏掉的没】

  不一会邱小新把布置好的情况录了个视频发过来。

  时誉认真的看了一遍,回他: 【完美,可以撤了】

  邱小新: 【后援团这就撤】

  邱小新: 【对了,你记得进门别开灯】

  时誉: 【放心,我自己设计的我还不清楚】

  邱小新: 【那就好,遥控开关放在玄关柜上的,我贴了个夜光贴】

  时誉: 【机智小新】

  “有事?看你一直在回信息。”顾严忍不住问。

  “没有,都是些群里没营养的内容,瞎聊。”

  “无聊了?”

  “还好。”时誉收起手机, “阮菲姐和书澜姐两人感情真好,好羡慕。”

  顾严低低的“嗯”一声,没有发表看法。

  “诶,顾严,你有喜欢的人吗?你就不想身边也这样有人陪伴?”时誉试探的问道。

  顾严没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说: “操心你自己吧,要遇到喜欢的女孩,好好珍惜,别撒手。你哥也会很开心的……”

  “我不喜欢女孩儿。”时誉打断他,觉得这话说得不准确,又改口道, “不是,我其实也不清楚我喜不喜欢女孩,但是我喜……”

  “时誉!别胡说!”顾严急促的打断他,声音带着少见的强势。

  时誉呆了呆,被顾严这一声吼的怔愣片刻。

  顾严没管他的反应,站起身来: “我去找阮菲,早点下山也好。”

  “等等,顾严,我有话跟你说。”时誉回过神,急匆匆的叫住他。

  顾严微顿,却未转身: “我还是先去找阮菲,有什么话等她们回来再说。”

  “不行,这话是要单独跟你说的。”时誉这一次很坚定,之前三番两次被打断,本来想着那就回去再说,但眼下时机正好。

  天将黑未黑,露营地各处的照明灯早已亮起,天幕帐篷外到处星星点点,在雾色中朦胧又梦幻。

  “顾严……”时誉再次开口。

  “时誉!”顾严声色凛然。

  “你干什么老打断我说话。”时誉终于发现顾严是有心不让他开口。

  静默。

  野餐桌上唯一的露营灯微光闪烁,大概是电池的电快用光了,将两人半明半暗的影子投映到地上,交叠在一起。

  时誉正想继续开口,顾严转过身来。

  “住嘴,别说。”他看着眼前眸色里映着两点晶亮的人,缓缓叹了口气, “别说,什么……也不要说。”

  时誉很是困惑,但同时也在渐渐明了。

  顾严看着他: “有些话不要说出来的好,你哥哥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停顿两秒, “……我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时誉恍然: “你知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顾严缄口不言。

  “既然你知道,那你的答案是什么?”时誉执着的追问。

  顾严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摇了摇头,说: “没有答案,也没有结果。”

  话刚落,露营灯忽然灭了,两人的面容都陷入阴影之中。

  时誉有一肚子的话,却连说出口的机会都还没有,怎么可能放弃。只是顾严的话让他觉得胸闷得实在难受,嗓子里也像塞进了一坨棉花,几次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谁都没有动,谁也没再开口。

  就这样沉静了片刻,天幕帐篷旁边突然有一团烛光移动了过来。

  近了才看清,是阮菲端着一个奶油蛋糕,上面插着一支生日蜡烛。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秦书澜拍着手,和阮菲一起唱着生日歌缓缓走近。

  时誉喃喃:她们怎么知道今天是顾严生日?

  猛地,时誉全身僵直,脸色越来越难看,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撕裂,在陷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心中幡然大悟,难怪顾严同意骑行,难怪选了金阳山,这么巧又遇到阮菲。

  哪有这么巧的事,顾严早知道自己的心思,早约好了阮菲制造巧遇,他几次三番打断自己的话,就是不让我说;而有外人在场,我自然更是没有多少机会。

  真是好算计。

  你早知我的心思,你早就想好了。所以你的生日,就是我们要道别的日子,是吗?

  可是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我特么像个小丑,还过什么生日。

  生日歌已经唱完了,阮菲把蛋糕放在桌上,朝顾严做了个“请”的动作。

  “寿星许愿。”

  顾严没动,时誉却动了。

  他冲出了天幕帐篷,直接跨上自行车,往山下行去。

  “时誉——”顾严紧追上去。

  踏入夜色,才发现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雨,不大,偶有一滴落到脸上,沁凉。

  顾严脚步一转,又折了回来。

  “阮菲,车钥匙。”

  阮菲抬手扔给他,顾严接住,转身又融入夜幕里,只剩声音回荡: “车借我一下。”

  天黑得很快,又在下雨,时誉心情不定,怎么能他一个人骑车下山。

  顾严不放心,开着阮菲的车找了过去。

  下山比上山省力。

  时誉放开刹车,任其一路俯冲。

  速度越来越快,但为什么比上山时候更喘不过气呢?

  好冷。

  时誉身上只有一件单衣。

  为了方便骑行,两人除了单衣,只带了一件防风服。刚刚跑出来的时候,连防风服也没拿。

  冬季的雨不大,但细密。

  后颈里像落进了银针,冷硬扎人;脸上也被拍打得冰凉一片。

  时誉抬手摸了脸,全是水渍,怎么这么多水呢,原来雨下这么大了吗。

  嘟——嘟嘟——

  引擎声,车的喇叭声,还有车灯的光亮从身后远远照了过来。

  汽车自然是比自行车快的。

  顾严摇下车窗,降低车速和他并行。

  “时誉,别这样,太危险了。”

  时誉车速不减,毫不理会。

  “时誉,你要生我气,我们下山再说,好吗?”

  绷着一张脸,还是不理。

  顾严没办法了,也不能强行逼停他,那更危险。

  他打开了车子的双闪灯,跟在时誉身后,同时用车灯替他照明,一路护送直至到了山脚,看着他汇入主干道。

  顾严靠边停车,给邱小新打了个电话。

  “小新,想麻烦你,时誉可能情绪不太好,你能联系他去接他吗?好的,谢谢了。有情况随时联系我。”

  这边稍作处理,顾严又驾车回金阳山去,阮菲和秦书澜还在上面的,而且这是人家的车。

  几人收拾好再次下山,阮菲开车,顾严一个人在后座靠着,没什么精神。

  “你俩吵架了?”阮菲从后视镜里看他。

  “他喜欢我。”顾严破天荒的对人吐露心事,大概这样会让他好过一点。

  “你不喜欢他?”阮菲问。

  顾严摇摇头: “他喜欢我,我应该很开心的。但我不能……”他闭上了眼。

  ……

  “顾严,到了。”阮菲把他送到了小区楼下。

  顾严睁眼,隔着车窗仰头辨别, 17楼的窗户黑漆漆的。

  时誉果然没回来。

  怎么可能还回来呢,这不是自己要的吗。时誉不能一辈子住在他这里,早该送人离开了。

  只觉心里漏了个窟窿,忽然就不想回去了。

  “阮菲,你知道哪里可以喝酒吗?”

  “从不喝酒的顾法医要喝酒,行,我陪你。”

  阮菲把车开到了一家清吧门口,两人了下车,又让秦书澜先把车开回去休息。

  “给第一次喝酒的人调一杯。”阮菲带着他在吧台坐下。

  “第一次?不会吧。”调酒师是个小胡子青年,打量了顾严一眼说道。

  “第一次来你这里喝。”阮菲解释, “他很少喝酒。”

  调酒师然: “行,那就来一杯难忘的微醺。”

  清吧人不多,淡淡的酒香和轻缓的音乐,让人无比放松。

  调酒师很快把一杯青绿渐变的酒推倒顾严面前,顾严看都没看,一口干尽。

  “再来一杯。”阮菲道。

  第二杯微醺很快又推到了顾严面前,这一次他没动,拇指磨着杯沿缓缓开口。

  “阮菲,他伤心了。我知道他会伤心,可是我只能让他伤心。”

  阮菲点的一杯红衣女郎和她今天很映衬,浅尝了一口,道: “那你能改变主意吗?”

  “不能。”

  阮菲不再说什么,端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顾严的。

  成年人之间不需要过度劝解。

  顾严没有喝第二杯微醺,和阮菲道过“谢谢”,打车回了家。

  到家门的时候,正好收到邱小新发来的信息。

  【他睡下了】

  【看起来很疲倦,其他好像没什么】

  顺带还发了两张时誉在宿舍床上睡觉的照片。

  顾严放大了看。

  床铺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颗毛蓬蓬的脑袋。头发零散铺开,遮了半张脸。看姿势是趴着睡的,睡的很不规矩,两手放在枕头底下,露出来的下颌绷得紧紧的。

  他把照片点了保存,回邱小新: 【多谢】

  随后又发了一条信息: 【时誉以后不住我这里了】

  一切到此为止。

  顾严揉揉太阳穴,微醺的感觉此刻缓缓来了劲儿。

  也好,正好可以睡一觉。

  能睡着一觉吗?

  顾严打开密码锁进门。

  屋里漆黑,什么声音都没有,空荡冷清。

  顾严伸手去摸开关,在那个熟悉的位置,轻轻摁下——

  砰!嘭嘭——

  巨大的声音在房间里乍然响起。

  顾严心事重重,毫无戒备,被吓得不轻。

  等回过神,才看清在客厅中央的顶上,有一个圆形的礼花球。此刻已然分成了两半,一地的彩带和彩屑,显然是从里面掉落出来的。

  这是……时誉给自己准备的生日仪式?

  顾严后知后觉,再环顾房间,这房子不像是自己的。

  正对沙发的那堵墙上挂着“Happy Birthday”的银色字母气球,底下是“30”两个数字气球,同样是银色。地上铺满黑白银三色气球,还有悬在空中,飞在顶上,透明的,五角的……

  载满梦幻,盛装祝福。

  三十岁的生日,三十岁的人。

  顾严眼眶微微发酸。

  “时誉……”念起这个名字,心里一紧,心脏像被人捏住,发胀发痛。

  原来你要我出门骑行,是为了让我离家,好让你们有时间专心布置,回家时候给我惊喜。

  很惊喜,真的,第一次有人这么重视。

  顾严想起一路上时誉不停接电话,看手机回信息,定然是邱小新几人在帮忙。

  瞒得死死的,自己完全一点没察觉。

  顾严低头换鞋,这才又注意到玄关上放了一排蜡烛灯,还摆了个桃心的形状,旁边有个像是开关的东西,这不是自己原来有的东西。

  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小心地摁下开关,八音盒叮叮咚咚的旋律在房间响起,曲子竟然是《梦中的婚礼》。

  顾严快步进屋,还没找到音乐的来源,就先看到餐桌上铺了一条长长的桌旗,一大束鲜红的玫瑰卓然而立,甚至还细心的取了几支放在桌面上。

  不仅如此,桌上放着一个照片台,上面并排夹着两张心型的照片。

  顾严拿到手里看,两张都是自己,一张是青涩的学生照,一张是近日照。

  学生照是大四毕业那年在校园里拍的,顾严猜应该是时誉找时煊要的。而另一张是自己在书房戴着眼镜专注看书,他不记得拍过这种照片,大概率是时誉什么时候偷拍的。

  这人,平时大大咧咧,上心起来这么细致。

  顾严正要把照片放回去,余光瞥见背后似乎有字。

  他把照片翻转看——

  大学的那张背后写着:你的十九岁里没有我……

  书房的那张背后写着:我的十九岁里能有你吗?

  八音盒的旋律还在循环回放,顾严情潮涌动再也忍不住,眼眶湿热,泪已潸然。

  顾严微微抖着手拿出手机,拨打了时誉的电话,还没通,他又迅速挂断。

  少年人的热烈,少年人的浪漫,自然也有少年人的新鲜。

  自己可不能犯糊涂。

  时誉不能走上这条路,他跟自己不一样,他不是天生的,这中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是因为跟自己住一起太久,受到磁场影响了么?

  对,这件事情还得跟时誉说清楚,他是时候搬回学校去了。

  明天吧,明天再打电话。

  顾严在沙发上颓然坐下,心里那个窟窿被鲜花和气球给填满。

  这哪里又是鲜花和气球呢,分明是少年人掏出来的热腾腾的唯一真心。

  时誉啊——

  你真的……让我怎么办才好。

  -

  第二天,有洁癖和强迫症的顾严破天荒没有收拾屋子。

  事实上后来接连几天都没有收拾。直到玫瑰枯萎,气球瘪了,他才找了家政阿姨过来做了大扫除。

  早上起床嗓子发干,顾严去冰箱拿水,生日蛋糕还静静地放在里面。

  昨晚其实就看到了,不过一环接一环的惊喜已经让他对生日蛋糕这种程度的能正常面对。

  他其实是不喜甜食的,但这不一样。

  顾严切了一块当早餐。

  甜腻在口,酸涩在心。

  可该做的决断还是得做。

  顾严拨通了时誉的电话,过了很久人才接。

  “喂。”

  声音听起来不大对劲,是没睡醒还是有别的事。

  顾严: “时誉?你不舒服?”

  时誉: “关你什么事,我是你什么人?”

  有气无力是真,不过这口气听起来好像也的确没出什么事。

  顾严斟酌开口,时誉一口沙哑的嗓子又说: “有什么事你跟小新说,挂了。”

  电话直接挂断。

  还在生气。

  生气是正常的,毕竟是自己把人给弄伤心的。

  顾严照他说的联系了邱小新,其实就是告诉他会把时誉的东西收拾好,看他什么时候有时间给他送过去。

  邱小新跟顾严约好了下午三点在西门。

  时誉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到了时间,顾严却没在西门等到邱小新。

  他打电话,没人接。过了五分钟,等不住了,又直接给时誉打。

  这次有人接了,却是邱小新。

  你们换手机玩呢。

  邱小新好像在跑: “顾严哥,抱歉啊,你可能要再等我一会儿。”

  顾严: “别慌,不用跑,我等你就是。”

  邱小新: “不是,我现在从校医院回宿舍,然后再去西门。”

  好像是某种直觉的,顾严脱口而出: “时誉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是时誉。”

  顾严急道: “他怎么了?”

  邱小新: “受凉了吧,发烧了。”

  顾严: “我直接过来吧,在校医院对吗?”

  邱小新: “你别去校医院,在宿舍呢,他不去医院,脾气可大。是我去校医院给他拿了点药,皓哥和轩子在宿舍看着他的。”

  顾严已经下了车,边走边说: “怎么着凉的?体温量过没?他有什么反应?咳嗽吗?嗓子疼吗?还是浑身酸痛……”

  邱小新: “哥,你可别问了,要不你还是亲自问他吧。”

  顾严到了时誉的宿舍门口,却迟迟没有进去。他不确定时誉见到自己会不会影响心情导致加重病情,便给邱小新先发了短信。

  邱小新已经回了宿舍,拿到自己手机,给顾严回: 【烧糊涂了,睡着呢】

  顾严这才敲开宿舍门。

  宿舍是上床下桌,顾严爬梯子上去看。

  说是睡,但大概是不舒服昏昏沉沉的,顾严叫他也没什么反应。

  伸手一摸,滚烫。

  “胡闹,都烫成这样了还不送医院。”

  “哥,他不让,一动他就闹。”孔皓块头大,又有力气,也拿时誉没办法。而且人在上铺,劲儿不太好用上,挪动不了人。

  “我来。”顾严扯了扯衣袖,伸手去抱人。

  刚碰到,看似昏迷的人陡然就睁了眼。

  “顾严!”他嗓子沙哑的喊道。

  还能认人,看来还行。

  顾严轻声叫他: “是,是我。”

  下一秒。

  时誉: “顾严,王八蛋!”

  顾严:……

  另外三人往后缩了缩,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誓死不卷入这场干戈之中。

  时誉脸都烧红了,头发湿濡的贴着脸颊,努力睁着眼,又实在无力,最后挣扎着半耷拉了。

  “疼吗?”顾严问。

  一定是昨天骑行弄出来的。

  上山运动量过大,下山又冒了雨;心情难受,真心还遭人伤。身心双重打击,内忧外患一并袭来,是座山也得倒。

  “怪我。”顾严心疼又自责。

  “骗子。”时誉又道。

  “是,我是。但,你要跟我算账,能不能先把烧给退了再说?我带你去医院。”顾严好心劝他。

  “不去。你滚。”时誉把脸埋进枕头里。

  顾严没办法了,准备强行把人弄下床,他把人卷在铺盖里,裹成圆筒,让孔皓他们在床下接。

  刚把人搂起来,时誉使出了浑身力气挣扎: “别动我,再动,我就咬舌。”

  说着就咬住自己半截舌头。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么倔呢。

  顾严只好放弃: “行,你不去看医生,那我把医生请过来。”

  半小时后,杨骋提着医药箱来了。

  杨骋一边检查一遍摇头: “怎么闹成这样了?舌头伸出来我看看。啊——好。他欺负你了?”

  时誉沙哑着嗓子说: “他混蛋。”

  杨骋斜瞟了一眼顾严,惊异道: “不能吧?这么……疯狂?弄得都烧成这样了。那要不要检查下别的地方?有伤吗?严重不?真的不需要看看?”

  顾严哭笑不得: “你别乱说。”

  杨骋只顾说自己的: “禁欲太久一开始控制不住我是能理解的,不过,你受得了也要考虑人家受不受得了啊。哎呀,”杨骋转而又感叹, “老冰山总算开窍了,师兄我甚是欣慰啊。”

  “杨骋!别闹,烦着呢。结果怎么样啊?”

  “问题不算太大,就是伤风感冒发热。按时服药,注意休息。药,我回头让顾严拿过来。”

  “就这样?”顾严问。

  “就这样。哦,对,他身体有点虚,新伤旧患的,要补补。”他拍拍顾严胸膛, “最重要的是要节制,啊,节制。”

  就不该多问。

  顾严把杨骋从宿舍拖走了。

  “你瞎说什么呢?单纯一孩子被你污言秽语给灌耳朵。”

  “我瞎说?他骂你混蛋,难道不是你对人禽兽了吗?”

  顾严扶额: “你想什么呢?”

  杨骋理直气壮: “那他干嘛骂你,骂你,你还不敢还嘴,还不是做了亏心事。”

  顾严此时想扒开他的头,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脑回路,这么能联想。

  “走了,我现在就跟你去拿药。”顾严懒得解释,拉着杨骋出了门。

  -

  后面的时间里,顾严都在宿舍守着时誉。渴了递水,饿了喂粥。

  自己累了,趴他们桌上睡一会儿。

  他难得请年假,交待了郑书阳,如果不是特别要紧的事,就不用找他了。

  时誉这场感冒,来势汹汹,去也匆匆。

  这事儿一耽搁,时誉的行李就还在顾严家,没拿回来。

  这天邱小新问时誉还要不要去拿。

  时誉: “我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拿。”

  邱小新: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回去住。”

  “不回去,是他要赶我走的。之前说什么想住多久住多久,虚伪!”

  “你俩……他拒绝你了?”

  “没有。”

  “那他答应了?”

  “也没有。”

  “你没说吗?”

  “说了,也当是没说。被他堵回去了,他什么都知道。”

  “时誉,你这几天生病,是清醒的吧?是顾严哥在照顾你,你也知道的吧?”

  时誉点点头: “是,照顾得不错。我说东他不会说西,我要吃粥他不会给我干饭。”

  邱小新: “你有没有琢磨点儿什么出来?”

  时誉是聪明的: “你也感觉到了吗?”

  邱小新连连点头,早感觉到了,在更早之前。

  时誉心里也有杆秤: “他不讨厌我,看起来还很关心我。可他为什么不接受我?”

  有点不甘心,话都没说完整,连机会都没给一个。

  “小新,你帮我。”

  “我什么时候没帮过你,你说就行。”

  下午,在单位上班的顾严收到了邱小新的一条短信。

  邱小新: 【顾严哥,时誉好像犯了急性肠胃炎】

  顾严: 【现在什么情况?】

  邱小新: 【在厕所吐呢,吐完躺床上睡】

  顾严: 【我过去看看】

  不到半小时后,顾严坐到了时誉宿舍里的凳子上。

  “怎么回事,三天两头生病,中午吃什么了?”

  “跟他们一样,就食堂那些。”时誉躺在床上“虚弱无力”, “可能学校住不惯。”

  不知顾严听没听进去,紧抿着嘴,不松口。

  时誉也没指望他这次松口,暗自有了计划。

  -

  这次事情过后,两人没再联系。

  一切似乎消停了。

  顾严屋子里那些气球和玫瑰已经打扫干净,毫无痕迹。房间又恢复了他一个人住时候的样子。只是那只行李箱还在时誉原先住的房间里,没有被主人带走。

  顾严轻轻叹了口气,掩上了房门。

  叮——

  门铃响。

  “您的快递,请签收。”

  顾严确认签字,拿进屋拆了。

  是温荷寄过来的礼物,一条颈链,极其简单的款式,正中间镶嵌了三颗钻石,低调又奢侈。

  顾严给温荷打去电话。

  “礼物收到了,谢谢妈。”

  顾严其实是不戴饰品的,奈何温荷非常热衷给他买这些。

  “定做的,你的是蓝钻,誉誉是的粉钻,链子上还刻了你们的名字首字母。”

  “太贵重了,时誉不会收的。”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收。”

  顾严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时誉如今怕是不会想见我。

  叮——

  门铃又响。

  “妈,你寄了几份快递?”

  “就一份啊,你俩包一起的。”

  “哦,行,那可能是别的,我先挂了。”

  顾严去开门。

  门口站着那个如晨光一般的少年,眼眸亮如星辰,笑起来的时候,恨不得想把世间所有美好都给他。

  “Surprise——”

  时誉伸展双臂。

  “老顾,有没有想我呀?”

  笑靥如花,不见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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