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冯景炎来到拍摄现场的时候，脸还是黑的。
他周身气压低得像台风中心，一言不发, 一来就给还在剧组的演员们分发了新的剧本。
新的剧本只有薄薄的几页, 还是没到结局, 只是剧情发生了新的进展。
谢琉昀从对方手中抽走那几页纸, 迅速扫了一眼剧本，有些惊讶地发现在接下来的剧情中，自己所饰演的石珂和祝瑶所饰演的越明关系竟然有所改善了。
因为石珂的搭救, 越明虽然当时口出恶言, 但事后却默默地向石珂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歉意, 两人的关系就逐渐亲近了起来。
谢琉昀看到这段的时候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原本应该为自己和祝哥的关系在戏内的缓和而感到高兴, 因为这样一来，戏外他们两人的关系会更容易亲近。
但是直觉告诉他没有那么简单。冯景炎会有这么好心，给他一个这样的角色？
扪心自问, 谢琉昀认为自己要是导演，绝不会给对方一个和祝瑶关系更进一步的机会。
再说了, 就算撇开冯景炎的因素不谈, 剧本中越明和石珂关系缓和的时候, 石珂依然是失忆状态。石珂的戏份相当多, 都围绕在越明的身边，绝对是一名重要配角。这样的角色安排他失忆，那一定跟主线有重大关联。
至于这个关联是好是坏, 谢琉昀更倾向于后者。
思索再三, 他将这件事简单地梳理了一下, 然后发给了卫唯。
卫唯跟冯景炎同为导演，某些时候还能相互理解, 说不定能看出一些端倪。
对方不知道是不是闲着没事干，大早上的看到他的消息竟然很快就回复了：
[祝瑶现在状态如何？]
谢琉昀想了想，如实回答：
[祝哥还是很入戏]
[只是这个角色我觉得绝望和执着的色彩比较浓厚，我有点担心祝哥的精神状态]
对话框的上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却一直没有消息再发过来。谢琉昀都快等得不耐烦了，才有两条新消息出现：
[我忙完手头的事就立刻飞过来，这期间你要多注意小瑶和冯景炎的动向]
[我估计冯景炎很快就会再发一次新剧本，说不定就是今天中午。我不确定内容是什么，但你要做好准备]
谢琉昀神色一凛。
看卫唯这说法，似乎其中的确有蹊跷。
他来不及多想，就被场务催促，开始今天上午的拍摄了。
尽管心里揣着事，但谢琉昀上午拍摄的时候心情却很好。因为按照冯景炎给出的剧本，上午的重点戏份就是祝瑶饰演的越明和他饰演的石珂合好的重头戏。
他与祝瑶在剧中把酒言欢，冰释前嫌。虽然对方依然是那个冷冷淡淡的模样，望向他的眼睛里却闪动着柔情。
这一点，在中午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尽管祝瑶还是没有吃谢琉昀让助理买来的鸭肠，但却主动和他分享自己的菜色：“我吃了你那么多菜，你也看看我的。有什么看上的，就从我碗里夹走吧。”
谢琉昀这人身体好，胃口好，不挑食，没有不爱吃的，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他想了想，从祝瑶的碗里把胡萝卜和猪肝夹走了。
他知道祝瑶不喜欢吃这两样，便替他解决了大部分，至于剩下的小部分，瑶瑶还是要吃点，这样营养才全面嘛。
谢琉昀看见祝瑶柔软的脸颊边漾起的那个小小的、醉人的酒窝，心想，以后瑶瑶天天跟他吃饭多好。他给瑶瑶买对方喜欢吃的，他还能解决瑶瑶不喜欢吃的。
多好的饭搭子，简直完美！
这原本该是一个美好的午后，但是这一切美好都在午饭结束后，冯景炎再次下发的新剧本中被毁掉了。
不愧是同为导演的，卫唯猜的真没错。
谢琉昀只粗略地一翻，就察觉到新情节的险恶了。
越明和石珂关系缓和后，越明向对方吐露了自己正在追凶的事，他没有吐露具体是为谁追凶，只说是很重要的人。石珂听完，当即决定加入对方，并且在石珂的帮助下，越明寻找追凶线索的过程愈发顺利。
只是绝大多数线索都来源于石珂的身边，甚至是他早就察觉到异样的。不过因为失忆，他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意味着什么，直到他开始帮助越明追凶。
如此高频率的线索发生地，再加上石珂的思维与凶手的逃脱思路高度重合，到了后来，就连石珂自己到后来都觉得有些不对。
在最后一次追逐线索的过程中，真相揭开，石珂恢复了记忆。
原来他就是当初杀了越明爱人的人。
谢琉昀看完剧本，简直不敢想象饰演越明的祝瑶此刻是什么心情。
恐怕不亚于从天堂坠入地狱。
一旁的助理看着老板的神色，对方看完剧本就轻轻合上了那薄薄的小册子，随后声音冷静地对他吩咐：“我之前带在身边的那个小盒子拿过来。”
助理连忙从包中翻找出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盒子。
他看着老板打开那个求婚戒指盒一样的东西，然后从中取出了一枚袖扣。
这枚袖扣是银质的，表面覆盖着玻璃。还不等助理看到玻璃下是什么图案，谢琉昀就迅速把袖扣攥进了手中。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从一开始的小声，逐渐到癫狂大笑，最后像是没劲了一样，只能在喉管里嗬嗬。站在对面的人伸手捂着眼睛，陈旧的衣服挂在他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手腕处露出细细的、白白的一截，看起来格外可怜。
而没有捂住的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越明……”
石珂看不得他这样子，轻轻喊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该说什么呢？对不起，我就是那个凶手。还是说，对不起，你先别哭了？
石珂刚刚恢复记忆，现在头还有些发晕。他自己现在也处于震惊的状态，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可是的确是他，是他亲手将刀捅进了那个男人的腹部。
甚至连理由他都说不出。
因为火拼？还是顺手解决目击者？
石珂自己都在平复内心，但是看到越明这似乎承受不住的样子，他还是很担心。只是他刚刚开口，就被对方打断了：
“我这些天都干了什么？”
越明忽然说，声音仿佛凄凉的叹息。
“我和仇人睡在同一间屋子，一块儿吃饭，甚至欢声笑语，比肩作战，却不知道最大的凶手就在身边！”
“我这些年又干了什么？”
越明想到这里，感觉自己精神都有些恍惚了。
“我花完了所有的积蓄，隐姓埋名，以前身边的朋友通通不再联系。我一穷二白，孑然一身，沦落至此，都是为了追查那个捅死他的凶手！”
“而这两年，我就和这个凶手在同一个村子里生活，平常天天见面！甚至这几天，我还和他关系要好，和他一起同进共退！”
“我这些年都白活了，白活了！我坚持了这么久，我变卖家产，连警局都不抱希望了，我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个傻子，但是我还一直坚持着。”
“现在的我真的成为傻子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
祝瑶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像是濒死的兽类受到致命一击在挣扎。他忽然双手抱头蹲下身去，头埋在腿间，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身体，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十分痛苦。
随后，他似乎终于受不了了，猛地从口袋里忽然掏出一把刀。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里尽是癫狂，手一扬就对准自己的腿猛地扎下去：“你为什么这么愚蠢！你为什么这么愚蠢！当初你为什么没有死！当初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石珂看到这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立刻冲到对方的面前，伸手就去夺刀：“越明！越明不要这样！是我对不起你！你冷静一点！”
然而他刚刚抱住对方的身体，试图阻止越明自残的时候，忽然整个人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后，他眼睛睁大，瞳孔涣散，整个人如同煮熟了的面条一般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尽管腹部已经鲜血如注，石珂还是徒劳地伸手捂住肚子，似乎想要止住大量血液的流出。他扭动着绵软的四肢，像是想要爬出门，爬到外面去求救。
而越明，从头到尾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神色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那双原本天生温柔多情的眼睛，此刻却如同一潭死水，黑色的瞳仁就像一台无情的摄像机，记录着地面上的人如同蛆一样的扭动。
好像从地狱浴血归来的艳鬼。
无力地合上眼之前，石珂轻轻地呢喃了一声：
“越明……对不起……”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很快，石珂的身体就瘫软下来，一动不动了。
一个东西从他的口袋里咕噜噜地滚出来。
那是一枚小小的银质袖扣，玻璃覆盖的表面下是浮雕的牡丹花，上面似乎撒了些金粉，带着一种冷调的优雅。
正好滚落在越明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