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颜色

  江应浔下午还有场很重要的考试,拖到现在时间已经很危险了,而南有岁那句话似乎也没有什么非要急迫回答的必要性,或者这样说,它太重要了,像是一个钩子,有心者轻轻一扯,就会钓起来一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

  就像冰川最好只露出一角,藏在深海里的部分就该好好待在原处。

  一阵动作窸窣后,屋内异常寂静,房间里也黑得吓人,伸出五指都看不见的那种,南有岁身体上很疲惫,精神上却迟迟进不了状态,床头亮白的光射向屋顶,他微微眯着眼睛看见是明洋发的讯息。

  [明洋:对不起,不能一起约饭了。]

  南有岁想说没事,反正事情解决了之后下次有空的话还能再改时间,但明洋又发了一串字过来,这让他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手指保持着僵硬的状态停滞着,都忘记还要眨眼了。

  [明洋:我不要待在N城了,我早就想好了,所以也不能算是冲动吧,其实我和我爸的关系很差,他以前打过我,因为……没事,都过去了,他现在还行,但我依旧讨厌他,有段时间我光是待在N城就觉得很窒息,想逃,现在我终于有机会了。]

  [明洋:再和你说一个事情,我是色弱,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看到的事物不同,我不知道你们的世界是什么样,也没法让你们感受我的世界。从小我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严格来说色弱这件事只是打了个比方而已,实际上我真正想说的是,我喜欢男生。]

  [明洋:这种事情开开玩笑无所谓,认真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爸发现了我和沈祺之间的关系,所以他很生气,说要和我断绝关系,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本来我觉得自己很差劲,为什么偏偏是我出现了这种性取向问题,后来我觉得,压根无所谓,这分明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让它什么样,它就会是什么样。]

  [明洋:你会觉得我很怪吗?]

  像是得到了最佳的解题答案,南有岁看这些话的时候用了很长时间,久到眼睛都干涩了,心上涌起很复杂的情绪,上午面对争执场景的时候他是脑袋空空,但现在他脑子里的东西很多,各种形容词在他的身边绕圈,把他封闭起来绕成一个密闭的球形。

  [耶: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你找到了自己,所以我为你感到开心。]

  [明洋:谢谢你。本来以为你会接受不的,没想到好不容易能见面,竟然让你看见了我们这么狼狈的时刻。]

  还没想好措辞,明洋打了电话过来,声音带着些鼻音,像是闷在水里的质感,只有呼吸声。

  “你哭了吗。”南有岁从床上坐了起来,现在才想起来打开屋里的灯。

  “早不哭了,不用替我担心,志愿我填报了B市的大学,想象一下,应该是前途一片光明。”明洋笑了一声,似乎永远都是这副阳光开朗的样子,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压低道: “说真的,你不会觉得排斥吗。”

  南有岁眼皮垂下,他在细细思考这个问题,第一反应肯定是不会排斥的,但如果想象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男性脸庞,让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这肯定是受不的,说什么也无法做到。

  如果是换成一位女性,他的回答似乎还是一样的,依旧很难接受。

  这种矛盾让他在短短时间内无法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假设把这个人具象化,变成最先想到的江应浔,脑子里朦胧的雾气拼成了他的轮廓,这让南有岁心脏骤停了一瞬,浑身的骨骼血液都被调动了起来,他没有意识地蜷缩一下了手指,那片雾气瞬间消散,呈现出豁然开朗的光明。

  眼神放空了几秒,明洋“喂”了好几声,倏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南有岁没有再多想了,先前的想象场景仿若做了一场很短暂的梦,结局是醒来就忘。

  “是信号很差吗?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我都换了个地方来着,这边试试呢?”

  “我在。”南有岁出声的时候尾音有点劈叉。

  “那就好。反正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之后我去N城找你,或者你来B市,实在不行就手机见面,还是不要太想我了,不然我有负担。”明洋又臭屁了一把,风声往听筒里灌。

  “嗯嗯。”

  这场闹剧最终以还算是完美的结局收场,明洋和沈祺去机场准备提前到B市,南有岁也起了个大早准备和他们告别。连续几天的阴雨气候很巧合地在这天转为了晴天,缺点是太过于炎热,刮过的风都是滚烫的。

  南有岁从起床就各种不顺,先是被调皮的小猫无缘无故挠了一下,害得他手中拿着的水杯里的牛奶全洒在了地上,江应浔从自己屋里出来看到这样惨状的时候,像是习以为常了一样,很快就把糟糕的地板收拾好了,顺手抱起小猫问是不是他干的好事。

  “我干的。”南有岁承认,将小猫“解救”出来,放它去吃自己的早饭。

  江应浔看着他,视线向下,注意到他略微被提起的左边裤脚,狐疑地看了一眼他,来回扫了几次之后,他蹲下身拽起裤腿,看到一条细细的伤口,故意问道: “自己抓的?”

  “怎么可能。”南有岁否认,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一提,伤口有些辣辣的,他咬了一口吐司道: “什么都分不清,你干脆认小猫当你弟弟好了。”

  “现在不是吗?”江应浔的声音里有一丝打趣,他拍拍南有岁的手背继续道: “好了,先清洗下伤口,待会要去趟医院打疫苗。”

  “你真是给我找了很多事情干。”南有岁用力地rua了小猫头,把它揉到喵喵乱叫。

  赶上早高峰路上很堵,路程硬是被拉长到了一倍,南有岁坐在座位上看着外面汇聚的车流,有点焦急地看看时间,很怕会迟到,绕着进场的时候,刚进门就看见明洋很热情地在招手,差点把手上的行李箱晃走。

  明洋的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说起话来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话痨体质诚不欺人,硬是被控了十分钟,南有岁有些佩服他找话题的能力,聊到最后差点都忘了他是过来送别的。

  说累了歇息的时候,南有岁往稍远处的位置看了一眼,沈祺也在和江应浔说着什么,值得注意的是江应浔的神情看起来蕴藏着一些猜不透的东西,这种细微的变化只存在了一会,江应浔又恢复了以往的面无表情状态,似乎只是在随意地聊着天。

  “千万别想我,千万千万,听见没。”明洋强调了好几遍。

  “我看你是太舍不得了。”沈祺正往这边走,他带着安抚性质地拍了一下明洋的后背,说道: “时间也差不多了,之后再见。”

  “嗯。”江应浔低低地回应了一声。

  南有岁也挥着手,一直到他们转过身,突然间就想到了那天他们俩走在一起的背影仿佛也是现在这样,只不过背景换成了候机厅而已。

  本质上都差不多。

  通往医院的路上,南有岁扯开裤腿看那条细长的疤痕,都快看不清楚是否真的被挠到了,他又想起明洋那天悲伤状态下倔强说的那句类似于“再晚一点伤口都要愈合了”这样的话。

  烈日不放过地球表面的任何生物,公平地照到每一个人的身上,这样的赏赐在某些时候也会带来刺痛,南有岁用手挡住些阳光,脸颊都被晒烫了,他犹豫着开口说道: “哥哥,他们是在一起了的那种关系。”

  “过去这么久,现在说这个,你不觉得有点迟钝吗。”

  这层关系心照不宣,他们俩之间对于此事的讨论终结于那个午后,现在重新提起来,着实有些生硬。

  “我知道。”南有岁想表达是的另一件事,他思考着措辞说道: “你不惊讶吗?”

  “为什么要惊讶。”车辆安稳停下,排在长长的车流之后,看样子是要等上两个红绿灯了,手随意地放在方向盘上,对上南有岁被光照下呈现的琥珀眼眸,重新看向前方道: “只有你,才会这么晚才看出来。”

  “晚?”南有岁疑惑,也顾不上挡阳光了,语气偏急促地说道: “难道你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江应浔不置可否。

  “具体是什么时候。”南有岁在这个问题上的话多于对其他事情的讨论。

  “记不清了。”江应浔模糊了答案。

  “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南有岁双手交叉在一起,自言自语着。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南有岁没有懂他这句话究竟想表达什么,也没想弄懂,只当是卖关子的风格,毕竟江应浔有时候就会说出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云里雾里的话,他的手里保管着自己的手机,以及江应浔的手机。

  亮起的时候他没有分清究竟是谁的,下意识就看了过去,结果发现是江应浔的消息,看都看到了,他说道: “沈学长给你发了消息,要……”

  “别打开。”江应浔回复的语速很快,倒是头一次拒绝了南有岁看他手机的请求。

  “噢。”南有岁把他的手机背了过去,他也没有什么窥伺别人隐私的癖好,只是有一点好奇而已,仅仅是疑惑江应浔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会是什么画风。

  不知道为什么,去医院的路途感觉起来似乎很远,怎么也到不了尽头,南有岁和他聊那天都和明洋说了些什么,语句是混乱琐碎的,逻辑是没有的,情感是多变的,就连声调都是软弱无力的。

  江应浔扭头一看,南有岁眼睛都快闭上了还在喃喃自语,见他这样也没好意思戳穿,随便他想说什么。

  提到了色弱和家庭的事情,这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隐私,因为江应浔从沈祺那里听说过,也亲眼见过。某个只有他们三个人知晓的夜晚,江应浔帮了他们俩的忙,差一点就要被脾气暴躁的明烽发现,庆幸的是那层纸没有被戳穿,彼时的明洋和沈祺还没有很通透地想明白那么多事情,所以选择了最简单的逃避。

  旁边的鸣笛声把南有岁吓醒了,他睁开眼睛查看四周的情况,见无恙之后松了口气,又开始说话, “虽然我不知道色弱是什么感觉,但在被检查出来的时候应该一时难以接受吧,从小到大看到的世界突然被告知不正常,换谁都会失落。”

  亏他还能知道自己迷糊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江应浔微微点头。

  “假如我是色弱的话,我大概也会感到困惑,怀疑很久。”似乎是为了配合上自己所说的话,他张望着外面的景象,研究着各个物品的颜色。

  “其实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颜色,有的只是光的反射。”静默了几秒之后,江应浔开口: “不必纠结和别人看到的事物是否一样,重要的是发现属于你自己的世界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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