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合轨迹

  冷翡翠长形餐桌上,菜肴丰盛,谁也没有先动筷,这样的场合下谁的心思都不在晚饭本身,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剑拔弩张的错觉,只有主位上的人从容一笑,道: “动筷,今晚谁也不许谈论公务,扫兴。”

  一句话让在座的人笑得很勉强,笑容浮在脸面之上,再不机敏也能听出这是什么意思,那些没有来得及露面的想法全都变成泡影了。

  作为长女的齐钰有些不耐烦,她最不喜欢这种虚情假意,能够理解亲情关系被利益腐蚀,但并不想接触参与其中。

  坐在她身边的江应浔早已料到如此场面,算起来他跟着齐钰回这边的次数很少,但每次都会发生一些让人抓狂又想不通的事情。

  总归是一场欢聚变成了一地鸡毛,白白揣了一肚子气回家。

  “都愣着干嘛,吃饭啊,今天菜蛮好的,这个私厨不错,我特地提前挑了好久才选定的。”留着卷发的女人先夹了一片东星斑,对坐在对面的齐钰说道: “钰姐,要不我给你夹?”

  “我自己来就好。”齐钰跟着夹了一片。

  “好久没见,小浔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的时候好像才到我腰那里。”静默之下,另一边位置的人开口说道。

  “她是你二舅妈。”齐钰小声提醒道,她也是想一会儿才想出来应该怎么称呼。

  江应浔打了声招呼,算是客套,实际上,他对这一桌的人脸都很陌生。

  “是不是已经上高中了啊,大学考虑来这里上吗,在这边很方便,你看,你外公外婆长时间见不到自己的外孙多伤心啊,毕竟从N城回这边也是很遥远,另一个方面来说,申请这边的学校对你自己更有利,能够……”

  “嫂子你话可真多,每次就你一个人能说好多,你也让小浔自己说说啊。”

  江应浔放下筷子,没什么犹豫地说道: “不考虑,应该还会留在国内。”

  “为什么啊,有这么好的资源和条件,真是可惜,你再想想看看?”

  “你是小浔亲妈还是亲爸啊,钰姐都没说话,倒是你纠结起来了。”

  齐钰莫名被提到,她摆摆手,说道: “无所谓,看他自己怎么想,我是管不到这个的。”

  “真开明,我根本不敢对自家孩子放手到这种程度,虽然我们家齐铭现在才十三岁,算不上多大,但也不小了,得赶紧规划起来,这不我都没领他过来,让他赶紧跟着辩论教练训练去了。”

  “价值观不同,何必强求。”齐钰当然能听出来她的话外之音,这群人能正常交流那是不存在的,竞争关系长存,他们会抓住一切机会将自己的优势体现出来。

  “你家孩子挺可怜的,施压之下容易出现心理问题,我建议你还是先替孩子预约心理医生,心理健康检查和身体检查一样重要,我身边就有很多这样的案例。”齐钰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二舅妈脸都要被气绿了,想反驳却找不出什么措辞,被刺了一道道,重新整理了自己的表情之后说道: “姐你说得对,我还是需要多学学你身上的豁达,不然我们钰姐是怎么独自撑起自己品牌的,太不容易了。”

  “那你想好之后要去什么学校吗?”主位上的齐忠巍缓缓开口,微微笑着,却看不出多少笑意。

  “想好了。”

  “什么学校?”别人八卦。

  卷发女人有些看不下去,她说道: “菜都要凉了,这是小孩自己的事情,大人们就不要操心了,大过年的,也没问你们今年经营绩效怎么样啊。”

  提到这个,面露各色,都闷头吃起了面前的菜。

  江应浔的胃口不是很好,实话说这一桌菜空有其表,味道确实不怎么样。就像这一桌子人,表面风光,却只会耍嘴皮子上的功夫。

  漫长的家宴结束之后,齐钰让江应浔和他出去一趟,户外的风很大,吹在脸上有些刺痛,齐钰呼了口气,说道: “吃个饭真难,气都气饱了,来这一趟就是找气受,明年我可不来了,后年也不来了。”

  “生气伤身。”江应浔说道,帮她提着包。

  “还不如自己在家里过年舒心,诶对了,岁岁现在这会应该到B市吧,你们联系过没,他怎么说的。”

  “联系过,但没提这件事。”江应浔说道。

  “好吧,现在那边也要快九点了,应该醒了吧。”齐钰看看腕表,现在是M国时间晚上近九点,她道: “给他打个电话看看?还好他没有跟着一起过来,不然他肯定会很尴尬,这群人什么话都能说得出的。”

  “嗯,”这点江应浔是赞同的, “我打给他。”

  电话还没打出去,卷发女人看见了齐钰,招呼着她,一副急着吐槽的样子,连忙把她拽走了,说一些大人之间的事情。

  只滴了几声,就接通了,那边一时没有先出声音,倒是能够听出呼吸声有些不对,比之前重了几分。

  “醒没。”江应浔先问他。

  “嗯,八点多就起来了。”声音沉闷,带着鼻音,听起来像是不舒服。

  江应浔眉心微微抽紧,他找了一个没有人在的地方,方便他听得更加清楚, “生病了?”

  “没有,”这次的鼻音更明显,他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就是吹到风有点感冒,很快就好了,哥哥在那边有遇到好玩的事情吗?”

  江应浔没有回答好不好玩这件事情,他听着对面的呼吸声,说道: “在B市冷吗,今天穿了什么,有没有看天气预报。”

  “冷……”南有岁迟疑地给出答案,他的反应足够迟钝了,声音也支吾着,实在算不上自然的回答, “里面穿了一件毛衣,然后……”

  “你没去B市,对吗。”江应浔突然说出口的话让南有岁缄默了。

  戛然而止。

  被戳穿之后,南有岁久久地才“嗯”一声,他吸了一口气,想要继续说什么,电话却突然挂断了。

  很快地,电话重新拨打了过来,南有岁的声音有些急,他说道: “我没想挂电话,刚刚信号太差自己挂断了。”

  “我知道。”江应浔说。

  遗憾的是,这次电话又自动挂断了,就像是故意不让他们之间通话一样。江应浔看着通讯录顶端的备注,最终没有再次拨打回去。

  “通完电话了?岁岁怎么说的,也不知道他在那边有没有受委屈,我看他们一家都挺难心。”齐钰走过来,见他眼神晦暗空洞,迟疑地问道: “你在想什么,有心事啊。”

  “我想先回N城。”

  “什么时候?”齐钰很是意外。

  “现在。”

  “现在?”齐钰微微皱着眉, “明天才是除夕,按理说今天这顿也不算正式家宴,要是提前走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你要是觉得他们冒犯你了,完全可以先回去。”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江应浔否认了她的说法。

  “那是因为什么?”

  江应浔和他说了南有岁独自在家的事情,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明亮的光刺着他的眼睛。

  “这孩子,也太让人心疼了,我就说他们怎么突然今年带他回B市,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啊,真是的。”齐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说道: “可惜我没法提前回去,这边还有一大堆事情处理,你也知道,指不定又出什么乱子。”

  “现在还能买到机票吗,我看看明天较早的航班是……”齐钰掏出手机。

  “已经买过了。”江应浔说道。

  “这么快,几点的啊,给我看看。”齐钰凑过去,看到起飞时间的时候她有些担心地说道: “凌晨两点多,会不会太晚了,要不明天再……”

  “他生病了,我得早一点回去。”江应浔说道。

  凌晨还在机场折腾,奇怪的是他坐在靠近舷窗的飞机上,并没有觉得多么疲惫。起飞之后没多久,环境变得一片漆黑,播报提示音响起,他没有立刻闭上眼睛。

  只是觉得飞行时间实在太过于漫长。

  。

  南有岁裹在被窝里,正逢佳节,结果他却突然感冒了,真是不巧。他摸摸微肿的眼睛,鼻间喷出热气,脸都变烫了很多,嘴巴不知道为什么也变得麻麻的,生场病真是让人哪哪都不舒服。

  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昏睡过去几次了,他看见手机上的讯息很多,是班里同学给他发的消息。

  [叶子:除夕快乐!吃年夜饭吗?我们家每次都吃很的早,别人都没开始,我们早已结束了!发给你看看。]

  [叶子:图片]

  [叶子:视频]

  南有岁点开图片,一桌诱人的饭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视频里一群人笑得很开心,正用着大嗓门热情地招呼着,看起来幸福又完满。

  敲了几个字他又删除了,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表达能力。

  眯着眼睛,他似乎听见门外传来了什么动静,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没有多管,直到声音越来越明显,他警觉性地立刻睁开眼睛。

  这个时候,家里除了自己还能有谁?

  转身一看,他觉得这次才是真的幻视了,于是揉揉眼睛,见面前人不但没有消失,还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烧迷糊了?”

  江应浔带着一身寒气,室外的低温裹挟在他身上,他仿佛真的快变成一个移动的雪人。

  眼下能看出疲惫,似乎没有睡好,南有岁很惊讶,一时都说不出话了,被子差点滑落下去,连上半身和腿上渗过来的凉意他都没有注意到,完全怔住。

  “盖好,本来就感冒了。”江应浔将快要掉在地上的被子拎起来,仔细地将他包裹起来,像一个粽子。

  有些凉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江应浔试探了一下,不是很烫,不像是发高烧的样子。

  “我没发烧,已经量过体温了。”南有岁怔怔地说道。

  “张开嘴巴。”江应浔拿出柜子里放的体温计,消毒之后示意着。

  南有岁听话地张口,见江应浔将温度计放在自己的舌根处。舌部压紧了测温头,不敢大幅度地动作。

  他这会神思才差不多回来,想说话但是口中有体温计,说得很含糊,嗡嗡的。

  “说什么,我听不懂。”江应浔看他一副病号的样子,又摸了下他的额头。

  南有岁下意识闭起一只眼睛,不能说话的感觉太难受了,他摇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放在旁边的纸和笔拿过来,在上面匆匆写着什么。

  [哥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江应浔没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觉得没什么好回答的。

  [几点的机票啊,让我算算时差……]

  江应浔瞟了一眼说道: “算出来了吗?”

  [嗯。哥哥你没睡好,看起来好疲惫,要不要先补个觉。]

  “不用。”

  南有岁又摇摇头,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将体温计拿出来看了一眼,还好没有发烧,温度还是在正常范围内的。

  江应浔看完之后,还没将温度计收起来,他听见南有岁在自己的身后说话。

  “哥哥。”

  “嗯?”抽屉被合上,发出轻微的噪音。

  “想你了。”

  不知道是屋内什么设施哔啵一声,发出了动静。

  “想我?”江应浔坐在他的身边, “按照你的说法,现在你应该待在B市,而不是生着病躺在床上。”

  “哥哥我错了。”南有岁有些丧气。

  江应浔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时间化为固体,似乎将他缠绕起来,他觉得屋里有些喘不过气,说道: “不是你的错。”

  其实在南有岁说要和他们回去过年的时候,他就有怀疑过,但毕竟南有岁归根到底还是曹霁他们领养的小孩,这没办法。

  再加上他要回去的地方也是充满着暗讽与不安,那不是一个温馨家庭该有的状态,就像齐钰所说的那样,南有岁会想很多,他在那样的环境只会更加尴尬。

  江应浔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那边迎新年。

  总归是要回来的。

  突兀的胃部消化空气声音响起,南有岁有些尴尬地捂着自己的胃,胃部逐渐出现了灼烧感,他说道: “我有点饿。”

  “什么时候吃的饭。”江应浔起身,垂下眼皮问他。

  “好像是早上九点多,或者更晚一些。”病情之下,南有岁觉得自己的记忆力也在衰退,他有些心虚,想补充点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饮食实在是太不规律了,嘴巴张张闭闭,还是没成功说出点什么。

  “嗯,你生病会没力气,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不挑食。”

  江应浔应下之后出了门。南有岁躺在被窝里翻了好几个身,他有种形容不出来的愉悦,就连感冒所带来的身体负面影响都被消除了好多。

  二十多分钟之后,江应浔端了碗清淡的粥,他拉了个板凳,另一只手拿着勺子,盛了一勺之后递到南有岁的嘴边,见他不喝还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我…。。我自己来。”南有岁很不好意思,被别人喂着吃饭这种事情应该是小孩才有的待遇。

  勺子碰撞碗身,发出清脆的声音,明明只是一碗没什么配料的粥,南有岁却觉得很清香。

  他看着空间,发现好多人在分享自家的年夜饭,此时的南有岁一点也不羡慕他们了,他笑得很开心,嘴角弯起,给他们每个人都点了赞。

  “待会我要出去一趟。”江应浔说道。

  “出去干嘛?”南有岁立刻抬头。

  “去超市买些食材,除夕夜总不能只喝粥。”

  南有岁的眼睛亮了几分,很澄澈,他露出请求般的眼神,说道: “哥哥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去。”

  “你现在身体太弱,吹到冷风会加重。”

  “没关系。只是小小的感冒而已,我穿多一点就没问题了。拜托,把我一起也带上吧。”

  最终南有岁穿上了长款羽绒服,围巾围得一丝不苟,帽子和口罩一个不落,出门前,江应浔还让他把手套也给戴上。

  路上的车辆都少了很多,地铁也停运了,他们决定步行寻找附近的超市。

  天已经黑了,路灯逐渐亮了起来,幸运的是,他们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超市。

  不过所剩的食材已经不多了,挑挑拣拣最后能买回去的东西也不多。

  逛超市用掉了些时间,出门的时候竟然发现N城落了第二场雪,雪花片清晰可见,团成了一团。南有岁抬头看雪,长时间戴口罩让他呼吸变得有些艰难,他拽掉一些口罩,鼻尖很快就被冻得红红的。

  路灯发出幽暗的灯光,他们走的这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倒是路边的居民楼都亮着灯,再近一些仿佛就可以看见他们是怎样的阖家团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地面上就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有越积越厚的趋势,脚踩在上面发出松脆的声音,南有岁又低着头看影子。

  距离离得越来越远,江应浔回头看他,想看他在搞什么名堂。只看到他低着脑袋,露出毛茸茸的帽子,走路的样子变扭,像是在追随着什么,刻意又执着。

  “在干什么。”江应浔停了下来,还是没有看出来他怎么突然慢了下来。

  “踩你的脚印啊。”南有岁尾音上扬,小跑着过来了,他走在江应浔的身边,对他明朗地笑了一下,被帽子压住的额前碎发挡住了他一些眼睛。

  “为什么要踩脚印。”江应浔不解。

  南有岁摇摇头,忽然又不说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太无厘头了,说出来指不定连自己都会笑话自己。

  “哥哥,我想吃糖醋鱼,好久没吃了,有点想念它的味道。”

  “嗯,还有呢。”

  “让我再想想。”

  雪飘得到处都是,南有岁抬起手臂,在衣服表面看见呈现不同晶体结构的雪花,看得很认真,忽然他跳到了江应浔的背上,说道: “哥哥背我。”

  江应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稳稳地接住了他,开玩笑地说道: “这么虚,走不动了?”

  “才不是。”南有岁犟嘴,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热气喷洒在颈间,安心地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如果你真的是我哥哥就好了。”

  江应浔没说话,雪下得越来越大,他看见路灯投射下的影子,两个人重叠在一起。

  “会有什么区别吗。”大概过了一分钟,或者是两分钟,他才说道。

  南有岁摇摇头,对这个问题他想得也不是很清楚,恹恹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想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们的轨迹都会重合。”

  江应浔觉得自己应该是理解他在说什么了,他用陈述句说道: “所以你刚刚才会踩我的脚印。”

  “嗯,是的。”南有岁点点头,看见雪落在江应浔的黑发上,伸出手一捏,很快就受到温度的影响融化了,他又从江应浔的身上跳了下来,内心流动的血液温度是温热的,他似乎不畏惧这场严寒了。

  “我好开心,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年。”快走到路的尽头了。

  江应浔刚想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南有岁笑了,带着些调皮,他故意补充了两个字,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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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抱歉,更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