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如果不是看你投缘,我可能也不会跟你说这些,毕竟纪宸霖是我的儿子。”纪弘益将袖子放下,遮住了那道伤痕。

  “你要知道,有些人,他从根里面就是烂的。”纪弘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声音轻而深沉, “也怪我,没给他留下好的基因。”

  云小言心塞一下了。

  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心疼,从心底里钻出来,让他四肢百骸都乏了力。

  但纪弘益却打断了他的思绪,靠在床头闭眼道: “从前我和他母亲感情不和,估计给他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他能同意结婚,也是我意料之外的。”

  “心理阴影?”云小言反问道。

  “嗯,吵得很厉害。他跟他母亲一样,性子倔,半步不肯退让,一点就着。”纪弘益闭着的眉眼皱起, “这是埋在他潜意识里的,恐怕未来哪天就会暴露在你面前。”

  若是换了刚认识纪宸霖的时候,云小言恐怕真的会被唬住。

  但现在,他听这些早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在复杂的心情中,仍能保持最基本的冷静。

  他问道: “纪叔叔,我听说哥哥小时候右手受过重伤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纪弘益倏地睁开眼睛,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 “听说?谁跟你说的?”

  “就是……哥哥说的。”

  见纪弘益惊讶的神情,云小言就意识到,这件事应该是纪宸霖极为私密的事,知晓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床上的人才会反应这么大。

  “他怎么跟你说的?”纪弘益视线扫过云小言的脸。

  曾经纪家晚宴上的那伪装出的慈祥荡然无存,只剩下让人感到不适的,黏腻的试探。

  “他说,是不小心摔的。”

  他说完这句话,房间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里,只剩下医疗机械在细小声响中运作。

  纪弘益看着自己遍布皱纹的苍老的手,想起了纪宸霖刚才跟他说的话。

  ——他会把纪家的半壁江山分给他的挚爱。

  虽然他那个一贯寡言的儿子没有明说“挚爱”姓甚名谁,但看着云小言此时此刻的对纪宸霖的态度,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纪弘益知道纪宸霖在很多方面都无懈可击。就算外面的负面传闻众多,也仍能勾的隔壁世家的小公子魂不守舍,一心一意就要嫁给他。

  但是,纪宸霖并非绝无弱点。

  比如说,他的过去。那是段任何人听了都会对他“敬而远之”的经历。

  现在的纪宸霖羽翼丰满。完全无法撼动其在商业上的地位,更别提阻挠那玉石俱焚,不计后果的打算了。

  所以,如今就只剩下了一条路能走——毁了自家儿子和挚爱的感情。

  “叔叔先问你一件事。”纪弘益皮笑肉不笑,重新看向云小言, “你跟叔叔说实话,小纪有没有跟你提过纪家财产分割的事情?就是……一半一半?”

  在纪弘益只言片语的暗示下,云小言脑海中第一时间冒出的就是那离婚协议书上的“财产分割”款项。

  他瞳孔微缩,手指本能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纪弘益为什么这么精准地提到这件事?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在试探自己和纪宸霖感情和不和?

  虽然云小言心里一直打算的是不要那么夸张的“补偿”,但是他却无法说出口。

  因为一旦解释,就暴露了自己即将和纪宸霖离婚的事。

  他还没忘记今天的任务——瞒住纪弘益他俩夫妻即将离婚的事,让老人安心地在病痛中去世。

  “……没有呀。”云小言汗颜道。

  少年那撒谎的技巧太过拙劣,见惯了形形色色各种人的老狐狸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看来纪宸霖说的是真的。

  除非少年有着过人的演技,以及精确到面部每块肌肉的控制力,故意作此姿态,想要骗他。

  但这可能性趋近于零。云小言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确认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后,纪弘益的脸色反而更差了。

  他沉默几秒,决定干脆以身入局,就算毁了自己的名声,也要不惜一切代价粉碎云小言对纪宸霖,对纪家的滤镜,进而保住家族的江山。

  “他的手伤,我知道。”纪弘益开口道, “是我干的。”

  云小言瞬间双目瞪圆: “?!!”

  “我跟你说过,我跟他生母感情不好,那女人出身底层,完全是个泼妇。所以我跟她之间争执也并非文质彬彬的吵架,而是动真格的。”

  “记得那天吧,那个女人为了进公司管理层,闹着把客厅的所有花瓶都砸了。我实在是被她无止境的折腾闹烦了,一时被激怒,就顺手将酒柜里的酒瓶全砸了。在各种玻璃的破碎声中,她本性毕露,抬手就要打我。”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纪弘益笑看着面前单纯的小少年。

  云小言已经被他描述的场景给吓呆了。

  他自幼养尊处优,那些争吵甚至家暴,都离他很远很远。

  纪弘益显然也没真打算等他回复,接着道: “我自然不能让这种下等女人打我,我抓住了她的手腕,反手给了她一巴掌,她往后踉跄两步。我揪住了她的衣服,打算趁胜追击,再多给她一些教训,这时候,有人抱住了我的腿。”

  似是因为这些只有他知道的过去在心中憋了太久,一旦开了个口子,就忍不住地想往外宣泄出去。

  “那时候的小纪呀,才比床高一点,绷着个严肃的小脸,就不准我再动手。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又看这场闹剧看了多久,我正在气头上,他却打死也不肯松手,口中奶声奶气地让他妈妈快走,却没喊我一声爸爸。”

  “其实他妈对他也不好,丝毫不考虑小朋友的心理承受能力,把小纪往房里一锁,就天天跟我吵架。所以……”纪弘益眯了眯眼。

  “所以你推了他。”云小言声音发着抖。

  根据纪宸霖身上那些不规则的陈年旧伤,以及纪弘益刚才所说的摔花瓶摔酒瓶,自然能推出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嗯。你猜对了。”纪弘益弯了下眼睛,眼底却没有笑意, “我知道就算甩开了他,他也会再缠上来。没错,他小时候就是这么固执不懂事。我对他烦的不行,干脆瞄准了地上最大的玻璃碎片,一个甩手,直接把他推在了上面。”

  虽然当初他只是想让自家多管闲事的儿子有个疼痛的小教训,并非刻意想让他落下终身残疾,但这些并不重要,也没有区别。

  云小言缺氧地吸了口气,感同身受地抖了下。

  纪弘益三言两语之中,勾勒出的就是小纪宸霖噩梦一般的童年。

  “当时血流如注,鲜红的血液污染了红酒纯净的色调。他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已经疼晕了,最后医院判定身上伤痕十三处,右手贯穿伤,终身无法痊愈。”

  纪弘益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是笑着的,没有一丝作为父亲和罪魁祸首的愧疚。

  “忘了说,他母亲是后来跟我吵架离家出走后,由于司机酒驾,出了车祸,而意外身亡的。”纪弘益将“意外”两个字咬得很重,其意味晦暗生涩。

  “你跟纪宸霖相处这么久了,应该知道他从来滴酒不沾吧?这就是原因所在。”纪弘益笑道, “所以啊,就算伪装得再好,其下意识的习惯都会暴露出他的本性。”

  “比如说,为了他那个便宜母亲,就不顾时间地点,和家里的亲戚大打出手。”

  “你再考虑考虑我说的话,为自己多做打算吧。”

  “……”

  从纪弘益的房中出来,云小言的腿还是软的。

  他不知道纪弘益为何要对他说这些,既破坏了他和纪宸霖的感情,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毁了自己的名声。

  或许是……人老糊涂了?临终前有了奇奇怪怪的良心?

  云小言魂不守舍地想着,下楼梯的过程中,差点踩空了台阶。

  “小心,云少爷。”方才在玄关处见到的秀姨及时扶住了他。

  云小言捂着胸口喘了两口气,道: “抱歉。”

  秀姨祥和地拍了拍他的背,道: “纪少爷有事出门了,让我好好招待一下你,要不你先去二楼的招待室坐坐?”

  换了平常,云小言定是要拒绝的,但现在,想到纪弘益跟他说的那些话……

  他抿了抿唇,朝秀姨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楼招待室里,喝着秀姨递给他的茶水,云小言才勉强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秀姨,你很早就在这里工作吗?”云小言问道。

  “是啊。”秀姨弯眸,眼尾显出一片慈祥的皱纹, “纪少爷刚出生的时候,我就是纪家的保姆了。”

  “那,那……”云小言强迫自己不要那么激动,稳了稳声线道: “那你知道他小时候的事情吗?”

  他本不抱什么希望,毕竟这是纪家隐于水下的秘辛,怎么可能随便打听打听就能知道。

  谁知,秀姨想了想,朝他点头道: “知道。”

  “可以告诉我吗?”云小言急切地拉住了她,晶亮的眼眸在灯光下闪动着水光。

  ……

  秀姨说的跟纪弘益差不多,只是补充了许多细节。足可见两人应该不是串通起来驴他的——

  那段压抑的时光,起始于纪宸霖三岁那年。

  在那之前,纪宸霖父母都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或许也真像纪弘益曾在晚宴上所说的那样——小纪宸霖会在晚饭的时候抱着纪弘益的腿,为了跟事业繁忙的父亲多说两句话,甚至饭都不吃。

  但自他长大些许后,一切都变了。

  他的母亲野心很大,坚持孩子三岁已经可以自理了,她绝不会一直做家庭主妇,必须得外出工作。为此,她日日和抱有不同意见的纪弘益争执,吵架,甚至动手。

  那时候纪宸霖还小,不懂原本还算和谐的家庭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那样了。

  他左右为难,只能用小孩子唯一能博得大人注意的哭闹来打断两人的争执。

  但纪父纪母之间的矛盾锋利,显然都不想分出任何精力来安抚大哭的小孩。

  他母亲给他买了一堆模型,直接把他反锁在房里,无论小纪宸霖怎么恳求哭嚎,都不心软一下。而纪弘益就更过分了,借以“惩罚”的名义,让才几岁的小孩在书房里罚跪,敢起来就是家法上身。

  ……也难怪白季言和纪弘益都跟他说,这个世界上没人对纪宸霖好。

  但是,纪宸霖自幼便表现出了极强的韧性和聪慧,这些封锁与控制都不是长久之计。

  这一切让纪父纪母烦躁。

  直到……小纪宸霖在上学的路上捡到了一只流浪猫,并且视其为最喜欢最珍贵的伙伴。

  于是,他的软肋出现了。

  纪弘益借此为威胁,来控制纪宸霖,让他“听话”。

  哪知一次意外,不小心玩脱了,失手将才两岁的小橘猫杀害,导致了纪宸霖的彻底崩溃与无尽的报复,给他带去了许多麻烦。

  所以后来,他故意将纪宸霖往酒瓶碎片上推,也有这层反击的意味在。

  那次意外伤害导致终身残疾不久后,纪母便出了车祸,纪弘益为了纪家的名声,装了半年的深情,最后如愿重娶了性子温顺的妻子,两人恩爱幸福。

  纪宸霖此时申请出国留学,多年来从未往家里送去过任何音讯。

  再后来,纪宸霖的爷爷,当时纪家话语权最大的人,身边的大师都一致算出——纪宸霖将是那个给纪家带来无尽鸿运的“天选之子”,当得重用。

  说来可笑,当初被家里所有人嫌弃的孩子,因为这寥寥数语,就名声突转,被求着哄着回了国,以让所有人都吃惊的铁血手段,顺利坐上了纪家一把手的位置。

  从曾经无助的孩童,到当下让人闻风丧胆的男人,其中沉默的血与泪自然不用多语。

  ……

  直到手中的茶凉了,腿坐酸了,云小言都没能从秀姨的话中回过神来。

  秀姨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善解人意地离开了招待室,给了少年独自消化情绪的空间。

  虽然不知道纪宸霖少爷为何这么准确地算到少年会问这些,又为什么会让她“无所谓地知无不言”,但她还是毫不保留地遵从了。

  就当是对当初那个孤立无援倒在血泊中的孩童的补偿,对那个心疼难受却又只能站在一旁无能为力的自己的赎罪。

  云小言坐了很久,才放下手中的茶盏,扶着桌沿站起了身。

  他走出了招待室,犹豫着走向了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

  纪宸霖没有锁门,推开卧房的门,入目的依旧是那显眼的亚克力模型架,上面摆着意味变得深长的乐高……

  但此时却又有更重要的东西吸引了云小言的注意力。

  只见纪宸霖曾翻给他看的日记随手甩在了床上,泛黄的封面上用着稚嫩又天真的字迹填写着个人信息——

  纪宸霖。

  雨露班二班。